沒多久,白目仔眼神閃爍地來到家裡,雖然一樣口齒不清,但還是將他的馬路消息傳達給蘭姨。
他說,阿明被一家大公司倒帳拖累,情況很危急,很有可能會倒閉。
蘭姨心急如焚,抱著僅有的積蓄去找阿明,但是任憑她怎麼打聽,如何尋找,就是遇不上每天焦頭爛耳軋三點半的阿明。
幾天後的夜晚,蘭姨帶一副牲禮到池王宮求神明庇佑阿明能夠安然度過危機。才踏入廟裡,神案邊的板凳躺的人影就讓她心頭揪了一次疼。
蘭姨顫顫地靠過去,眼淚悄悄地汨,哽咽地、輕聲地喚了一句:
「阿明,你啥米時陣轉來怎麼不回家?」
聽到母親的叫喚,阿明的心房整個潰散,轉過身,淚流滿面支吾難語。
「阿母,我------我------」
「我宰佯!我宰佯!」
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三個字卻讓阿明心悸異常,還是那樣和藹,依舊那樣無怨,彷彿受委屈的孩子重新找到可以蜷卷的懷抱。
「詩潁呢?囝仔呢?」
「我跟她已經------已經------」
「沒曉緊,總有一天會再團聚的!」
那一晚,王爺公的燭火特別紅,不但照在兩人的臉上,還把心映亮,映得溫暖,卻也映出蘭姨的辛酸和阿明的不堪。
爾後,任憑蘭姨如何勸說,阿明總是不肯回去家裡,每天窩在池王宮的板凳上睡覺,不然就是四處遊晃。村裡的閒言如潮水流竄,沒有人認同阿明受到挫折後的表現,但是蘭姨總是為他辯護,說事件剛起,總要有適應的時間,她相信沒多久阿明就會再度提起勇氣。
可是幾個月晃過去,阿明還是吃睡都在廟裡。每天早上蘭姨踩動她的三輪車都會先來廟裡,塞一點錢到他口袋,看一眼心頭肉日漸消瘦的臉龐,然後祈求王爺公給阿明活下去的勇氣。
「走!跟阿母轉去,那間厝雖然破破爛爛,雖然有點髒,但是永遠是我們的厝,跟阿母轉去睡在你的棉床,不要讓阿母煩惱這麼寒的天氣你有沒有受風寒!」
激動潰決,落在月娘的慈悲,兩行淚抱著兩行淚,無語,羞愧------
☆ ☆ ☆ ☆ ☆
鹹鹹的海水味道在空氣中飄漫,夕陽滯落,輕撫萬物的心房。壽嬸婆坐在門口挑撿菜葉,牽牛花爬上卸下光彩的矮舍,花瓣飄在她的身上,紫紅、黯淡的黃,攪亂白髮,隨風翻揚。
矮小瘦弱的身影自遠方緩緩踱來,被風欺凌的滄桑攤在怯怯然的臉上,手中的小孩累得睡了,安穩得聽不到母親怦怦地心跳。
「阿母,我轉來了!」
一聲叫喚,壽嬸婆抬起頭覬望,閃過夕陽的罅隙,嘴角微揚!
「轉來啦!」慌亂地在褲頭上擦拭,壽嬸婆眼眶瀅盪。「妳瘦了!妳卡瘦了!」
美玉淚眼汪汪地握住母親的手,激動的全身發抖。
「阿母------」
「轉來就好!轉來就好!」
情感洶湧在滔滔的心田,隨著屋前圳溝匯入大海裡面。
「囝仔在睏,不通站在這裡!」
壽嬸婆笑中帶淚,拉著美玉朝屋內走去。
一進門,見到伴隨生長的環境,心中不禁升起陣陣陣憮歎。
還是一樣,壁虎貼在竹樑下咯、咯、咯地叫,樑上的合板垂下衰老的身段,偶一起風,飄下沈積幾十年的塵埃,墬到紅漆剝褪的八仙桌上。所有的擺設都沒有變,只是隨著母親的容顏一起蕭瑟,一起弔訴孤惸的歲月。
「囝仔叫啥米名?」壽嬸婆脫下激動的心,喜孜孜的望著沈睡中的小孩。
「叫世哲呢阿母!」
美玉將手中的小孩遞給母親,壽嬸婆看紅通通的臉頰愛憐萬分。
「古錐!真古錐!」
玓瓅的光線從庭前的樹隙射到蒼老的門板,反耀在雀躍的壽嬸婆臉上,時間突兀靜止,停滯在過去的時光。
壽叔公撐著柺杖踏碎夕陽歸來,遠遠就見到美玉站在老伴的身旁。
「阿爸!------」美玉低頭怯怯地叫。
「免叫!受不起!」拐個彎,坐到椅子上,壽叔公一臉怒氣地嚷嚷:「現世!真正現世!」
美玉明白阿爸的意思,但是她不能辯駁,只能低著頭任由阿爸數落。
二十出頭的美玉厭煩枯燥的鄉村生活,時常趴在牛車上幻想都會的錦繡。雖然阿爸幫她尋了幾個憨厚的對象,但是她怎麼樣也不想太早被婚姻束縛,尤其麗娟給了她那本愛情小說,更是讓她堅信婚姻之前應該要有段浪漫的情節,而不是和呆板的木頭站在溪邊啃咬甘蔗。
好幾次她鼓起勇氣對阿爸說要到大都市開創天地,卻總被阿爸嗤著鼻吼說查某人學人家打拼什麼?自古以來三從四德就是最好的規範,幾個大姊不都是給我安排幸福,有誰曾經回來向我哭訴?
每次的請求都會變成不歡的爭辯,但還是無法熄滅美玉期望大都會的殷切火焰。
「美玉剛轉來你一隻嘴也不要像雞母屁股碎碎念,若是驚到阮的乖孫看你按怎跟我交代!」
壽嬸婆抱著小孩向老伴提出警告,聽到乖孫這兩個字壽叔公不禁偷瞄,但是燦爛的眼神馬上又倔強的蹩起嘴唇,轉頭看向聽中央神案桌。
「阿好妳是在創啥米,這麼晚了還未給公媽燒香!」
「對、對!雄雄給伊忘記,乖孫來給公媽燒香,保佑你乖乖勤大漢!」
不管老伴是否暗示小孩應該先給祖先上香,壽嬸婆還是笑嘻嘻地抱著小孩走到神桌前向祖先牌位頂禮。
美玉點了三炷香遞給母親,壽嬸婆抱著小孩唸唸有詞:
「祖先保庇阿孫好腰飼、勤大漢!」
壽叔公再次偷瞄,微微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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