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敗將軍興亡錄
文●李盈穎
賴毓敏不是個大騙子，就是個笨蛋，而我寧可相信他是後者。」這是華彩監察人陳鈺全律師對台灣第一大軟體發行商華彩軟體創辦人的評語。
現年三十六歲的賴毓敏也是華彩軟體的前任董事長。在他被董事會卸下董事長職務的兩個月後，戰略高手被退票新台幣十二萬元；而在東元電機與台灣工業銀行今年一月介入經營之前的十八個月內，總計花掉的現金可能高達二十五億元（編按︰東元三億五千萬元、工銀二億九千萬元、中視二億六千萬元，及銀行貸款的十七億元），他並且被大股東指控，涉嫌掏空公司資產。
如今，華彩軟體的全省門市拉下鐵門、網咖連鎖系統「戰略高手」只剩大亞店與忠孝店；不僅如此，華彩出問題，牽連的範圍超過七家上市公司及許多債權銀行和上游供應商。
騙子，還是笨蛋？
讓老江湖駱錦明等人捧著錢上門
黃茂雄甚至會議結束兩小時內就投資
身材矮小、因罹患慢性關節炎而長年痀僂身軀的賴毓敏，究竟是個騙子，還是笨蛋？如果他是笨蛋，兩年前的東元電機董事長黃茂雄、台灣工業銀行總經理駱錦明、金寶集團董事長許勝雄、中國電視公司董事長鄭淑敏，這些老江湖當時為何都捧著上億資金投資華彩？
民國八十八年耶誕節前夕，黃茂雄率領六人評估小組，坐在華彩的辦公室裡，被賴毓敏的簡報所吸引。會議結束不到兩小時，華彩就接到東元決定投資的通知。
當時擔任黃茂雄的特別助理邱哲夫說：「這是東元電機成立四十年以來，決定最快的合作案！」因為他們擔心別人比他們快一步搶了這個投資案。東元初期共投資華彩集團八億元，包括了華彩網路軟體集團本身及華彩創投的一個基金。
八十九年四月，中視與華彩合作，成立網路媒體邦聯，為進軍數位電視準備。當時，中視董事長鄭淑放棄原本與宏痐l公司宏網已簽定的合作意向書，轉向規模小很多的華彩。
當時，鄭淑敏表示：「中視要和一家『原創』的公司合作，才會更進步！」她在聽完賴毓敏的簡報後認為，華彩非常懂得什麼叫做網路產業，很有獲利概念。但時隔兩年，所謂的「有獲利概念」的投資，也變成泡沫。
三年前的網路新貴
「光是度量就比台灣九九％老闆大！」
「他是很會造夢的人，連細節都清楚」
將時鐘倒轉回兩年前，我們可以看看其他人如何評價剛崛起的網路新貴賴毓敏：
八十八年，華彩成立國內第一家軟體創投公司，請來曾為富達（Fidelity）和美林（Me rrill Lynch）證券操盤的何震宇當總經理。當時何震宇稱讚賴毓敏有一種天生的、別人學不來的領導氣質：「光是比用人的度量，賴毓敏就比台灣九九％老闆大！」
還有很多人，像是比賴毓敏大十歲的漫畫王負責人吳文中、博士班沒念完，後來成為經營團隊的閻宗漢與萬雲龍……。他們因為大夢想家賴毓敏編織出的「軟體大發行商」前景，聚集在賴毓敏身邊。
八十九年一月，戰略高手、國內首家網路咖啡店成立，包括中華電信、台塑、技嘉科技、義美食品也都一起共襄盛舉。
均衡諮詢國際公司總經理蕭立智曾在八十六年夏天拜訪過賴毓敏，希望協助華彩做人力資源訓練。他對賴毓敏的第一印象是：「這個人有病，瘦瘦小小的，明顯有工作過度的傾向。」
蕭立智與賴深談過後，留下深刻印象：「他是一個很會『造夢』的人。他當時的夢想是打造十間軟體屋。他能夠把他腦海中的海洋世界、太空屋描繪得栩栩如生，連具體的細節都一清二楚。」
賴毓敏有企圖心，又有工作的狂熱。在他辦公桌下的抽屜與書櫃裡，有成堆的藥丸，除了安眠藥，也有治憂鬱症的百憂解。他常忘了吃飯，或是吃了兩口，就開始想事情。他經常走來走去，在辦公室外遇到員工，又開始說話，忘記有便當這回事兒。
因為專心於工作，所以即使他養了三年的貓，也沒有為貓取名字。回到家，對著這隻沒有名字的貓，他只能傻笑著說：「貓，你有沒有乖？」
這樣的人、這樣的公司，為何在兩年後卻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究竟，賴毓敏犯了哪些重大錯誤？
說起賴毓敏的崛起，他的第一桶資金是用自己寫的程式簽中六合彩，加上玩股票賺來的錢，以及父親賣地籌錢，共拿出一千萬起家的。這筆錢，讓他在台北與中壢分別經營起電腦小賣場，進而有機會爭取到成為微軟的通路商，並且搭上全球網路熱而快速崛起。
第一錯︰好大喜功、盲目擴充
賺的是easy money，用了不心疼
毫無成本概念，轉投資多卻不賺錢
華彩在最風光的時段，也埋下事業的敗筆。賴毓敏的第一大錯是：好大喜功，盲目擴充。
極盛時期，華彩有四個事業群，業務員不必出門，電話就接不完。每個人裝兩支電話，五支傳真機像是吐鈔票機似的，一天進一、兩百張訂單，最高營收紀錄分別是九十年和八十九年的十二月，單月各別進帳兩億元，原因是華彩替微軟做授權和軟體訓練，微軟的貢獻高達八成。
不僅如此，因為錢來得容易，華彩的辦公室也格外豪華。「easy money，用了不心疼。」資通電腦董事長余宏揚印象最深刻的是華彩的電腦教室。極其奢華、美輪美奐的階梯教室，一不小心就會打破的毛玻璃桌面，加上五十多個寬敞的座位，就像是給ＶＩＰ用的。
余宏揚說，「勤儉建軍」絕對是企業經營原則，投資者看到了這樣的場面，心裡還會嘀咕︰「該不會這塊厚地毯是我捐的吧？」
今年初，駱錦明與媒體記者私下閒聊時，也對賴毓敏花大錢打造門市的作法深不以為然。駱錦明抱怨，賴毓敏可以花一億元來裝潢一家店面，毫無成本觀念。
駱錦明認為，華彩其實是一家很有前景的公司，但是轉投資事業太多，占股本比率過重，加上這些轉投資事業都一直沒有賺錢，這才是最嚴重的問題。
而為了要保有微軟這個客戶，賴毓敏無所不用其極。早期他把自己的公司成立在台灣微軟辦公室附近，住家也搬到附近。微軟早期曾授權華彩電腦書籍的中文化，雖然賴毓敏知道該部門出版的書籍市場有限，卻還是硬著頭皮出書，結果最後是這些書統統賣不出去，堆在倉庫裡，時間到了拿去銷毀。
而為了招待特別的大型客戶，每年暑假還將所有人帶到台北縣翡翠灣的福華飯店，吃喝玩樂兩天一夜，並且由華彩承擔所有費用。
小孩玩大車，華彩擴張太快，管理的機制跟不上膨脹的速度。根據知情人士表示，從八十九年七月開始，該公司以十八個月時間，花光現金二十五億元。今年一月，華彩的兩位大股東黃茂雄和駱錦明接到賴毓敏的求救訊號時，兩人大吃一驚，怕所有的投資有去無回，又氣又惱的派人協助業務和財務管理。
第二錯︰管理鬆散、用人不當
發現內部出錯，卻不敢動手
無限制讓員工花公司的錢，不斷內耗
不可否認，賴毓敏有許多獨到的見解，對產業有洞見未來的能力及野心，以致於軟體所有的門市、通路、經銷、代理、系統整合，都被他逐一整合。但這麼大的野心，卻因為管理鬆散、用人不當，為日後埋下禍根。這也是他第二大錯。
在採訪華彩的過程中，幾乎一半以上的受訪者都認為：「華彩的核心團隊都在畫大餅；賴毓敏則是擴充太快，管理不當。」
賴毓敏是個重情義的人，今年七月他接受《商業周刊》採訪時說：「發現內部有問題，也想動手處理，但因為太多人與華彩一起成長，遲遲不敢大刀闊
斧……。」
而據離職員工指出，華彩的高階主管裡有四個人罹患躁鬱症，在八十六年間，高層常為了台灣工銀、中華開發等投資反覆，而有薪水發不出來的窘境。而增資案不成，或是拿不到微軟的獨家合約，高層也都會發起脾氣，以情緒決定事情。
而且，只要是高層介紹進來工作的人，賴毓敏都很相信，他有絕對授權的胸襟，但缺乏稽核制度，到最後就淪落成吃大鍋飯的心態，連各部門也竭盡所能搶資源，造成許多內耗。
像是軟體發行代理部門曾經花了一百萬美元（約合新台幣三千四百萬元）買了三套線上遊戲，想不到在門市只賣了兩千萬元。門市部門則是為了自己的店面要有齊全的貨物，不斷進貨，最後積壓庫存高達一、兩千萬元。
從一件小事也可見微知著。就是華彩公司裡供應免費的泡麵、咖啡，若要加班可以訂公司出錢的便當。最後的結果是，員工把泡麵都放在自己桌上，免費咖啡拚命拿，便當一次就是訂兩個以上。
有一次，門市通路全省十八個點，要購買共五百多座貨架，一個貨架一萬七千元，最後因為被某位主管嫌棄「規格不好」，竟然全部擱置不用。不願具名的離職產品經理表示，門市常常要辦活動需要買產品，他不但沒有決定權，最後的採購成本竟都是外面的一．五倍。
底下的人搞鬼，賴毓敏也心知肚明，但為了拚業績、在業界打響名氣，他寧可粉飾太平，讓外界看到都是華彩高獲利、高成長的一面。
華彩最有名的就是從八十一年到八十七年，應徵業務員都特別挑選二十到二十四歲的年輕女孩，這些女孩子不僅貌美、身材佳，穿衣特色或者迷你裙，或者開高叉，只有「辣」字可以形容。她們對產品一問三不知，可是吃飯、交際、簽訂單很有一套，生意好的時候，有人可以均月入百萬。其中不為人知的，要算是在Sogo百貨附近的一家酒樓，華彩的業務常常宴請大型客戶，諸如訂單一張就是千萬元的軍方高層。
而業務之間，還流行「吃貨」的銷售手法，也就是今天向某個單位要訂單，使業務員可以達到拿獎金的標準，下個月再請對方退貨，並且把退回來的貨再塞給另一個單位。賴毓敏或許不知情，但他的充分授權已變成預算浮濫。
一位內部一級主管說，以他的立場來看，這家公司根本沒有「經營團隊」。當初與賴毓敏一起打天下的「夥伴」，隨著公司日漸茁壯，位置也越來越高，像是一直被人家質疑為什麼可以做副總裁的林麗玉，之前的工作經歷是花旗銀行（Citibank）信用卡部襄理。
浪費成性的公司
一日成功就得意忘形，忘記過往辛苦
業務員只在乎市占率，不顧流血賣貨
位高權重，太膨脹自己的角色，因此忘掉以前的辛苦，漸漸得意忘形。賴毓敏可以馬上得天下，但不一定能治理天下，有經驗的經營團隊又在哪裡？
業界一位軟體公司總經理說，四、五年前，一個華彩大型客戶事業群的業務，一個月佣金竟可拿到二、三十萬元。曾有一位協理舉起衣服上的袖扣對著客戶說：「這是瑪瑙做的，一顆『才』八千塊。」而且，業務員幾乎都開雙Ｂ的車，這裡指的是賓士（Benz）和ＢＭＷ。「這樣的公司，管理制度和薪資結構不出問題才怪。」那位總經理說著。
在業務最興旺的時期，業務員坐計程車上、下班、應酬吃喝報帳沒有額度；而為了擴展市場，又以流血策略賣產品，只在乎市場占有率。與華彩做生意的廠商說，因為這些業務員只要簽到案子就有獎金。
在這些事情的背後，沒有人思考公司究竟需要什麼，也沒有人落實管理。風氣一開，就再也停不了，直到財務危機之前，賴毓敏才開始止血動作，要求主管「嚴格把關」。
財務危機過後，大股東仍對華彩抱有一絲希望，賴毓敏也在今年二月八號發了一封「為何要實行目標管理與績效考核的制度？」的信件給所有同仁，信中指出：「『目標管理』與『績效考核』的制度，才能創造公平的企業環境。每個人的表現，都可以被客觀衡量，並當作升遷、調薪、獎金的依據，……從此，將成為優秀人才的天堂、績效落後者的地獄」。然而，為時已晚。
「我了解那種感受，失敗的種子不是今天才種的。當一個組織開始往錯的方向走，動能會大到停不下來，除非有機會能『轉』，除了要找新的資源來，連內務都要花很多時間處理。」重新再出發的前資迅人創辦人、現於數位營運工作的賀元語重心長的說。
經營企業，執行政策時往往和理想會有落差，不能因為這樣就放棄理想。現在，賀元比以前花更多倍的精神在執行的細節上，賀元認為，有了過去的經驗，現在執行面抓得非常緊，就是怕有閃失。
無論是好大喜功，或用人不當，都只是領導者的能力不足，然而種種現象顯示，賴毓敏的誠信出問題，才是失敗的真正關鍵。
第三錯︰誠信不足
公司帳目混淆，三年多都沒有月結帳
「親友團」進駐公司，公私不分
今年一月，當東元電機和台灣工銀人員進駐華彩，深入了解其會計及內控工作，卻發現不得了，華彩帳務混亂、傳票憑證不齊全、有一堆「紙公司」，甚至有許多來路不明的資金交易。
新任會計人員弄了三個月仍摸不著頭緒，黃茂雄等人才發現事態嚴重。在無法確定資金缺口究竟有多大的情形下，終於在十月初對外界宣布拉下鐵門盤點兩個星期。
根據東元內部人士指出，華彩竟從八十八年開始就沒有月結帳，每到年底必須請一堆工讀生來蓋章、蓋傳票沖帳，名目怪異錯置。甚至有傳言，賴毓敏的岳母所開的公司「矽麗科技」的款子是用「預付股款」名目付錢。
不僅如此，由於華彩有許多一○○％的轉投資，公司間的帳務更是剪不斷理還亂。例如，台北華彩的發行事業部門替兩岸三地三個公司拿下代理軟體權，權利金只由台北付，沒有向北京、香港拿錢；或是台北華彩擅自借錢給戰略高手，都不曾經過董事會同意，甚至在賴毓敏財產全數被質押期間，還替戰略高手背書。
「華彩的事業部協理，權限三千萬元；董事長一億元，而且還不用報董事
會，」查帳人員說，當初他們進華彩查帳都被嚇傻了，「如果以common sense（常識）來看，一家公司的帳應不會亂到這種地步。」
離譜的事情還不只這一樁，華彩的庫存情形更是一個大黑洞，過去的庫存幾乎都沒有算在帳面上。
而賴毓敏最讓人質疑的，就是他的家人與未婚妻的親友，大約有十個人左右在公司上班。明明是公司內部開發的軟體，卻有向「無人紙上公司」買這套軟體的帳目。類似的交易內幕明細越查越多。黃茂雄則更直接的質疑賴毓敏「公私不太分明」，像是他讓自己岳母開公司來和華彩交易，「有沒有公正性啊！？」
經營者的課題
「正直與誠信」是最重要的價值
一旦付之闕如，一次就玩完了
台積電張忠謀十月初曾以「新世紀需要新人才」為題發表演講。他說，新世紀所需要的人才，首先，第一條件就是「正直與誠信」，這是很老的價值，但幾十年來已消失很多。張忠謀說，認為人如果沒有誠信，就算有聰明、能力，永遠只是個危險人物。
十月八日，會計師正式進駐華彩，東元內部人士表示，雖然華彩的生意本質是好的，但在這次事件後，信用已蕩然無存，若繼續經營，華彩還欠銀行貸款十七億元，每個月光是還利息錢就要九百六十萬元。
賴毓敏從創業資金到後來擴大規模的集資，都是easy money，很容易得來的錢。正因為錢來的容易，形成後來經營事業時用錢揮霍，終致不可收拾。
但是，最終讓投資人無法原諒的，卻是賴毓敏的誠信問題。這才是個一次玩完，就永遠玩完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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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en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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