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無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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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yih
2001-06-02, 12:02 PM
掛上電話,阿宏用懷疑的眼光看著雅娟。

「慶來叔說阿爸自殺了!」

「真的假的?」雅娟轉過頭問。

「不知道,但是他說的好像真的一樣。」

「我看還是先去看一看比較妥當。」

阿宏點點頭,慢吞吞的起身穿衣服。



十二月的凜冽不客氣的向人吹襲,雨淅瀝瀝的下著,馬路上,輪胎挾伴雨水沙沙地響,濺起的水漬向兩旁闊散,噴在褲管,濕了腳裸,雨水再從髮上滴落。

第幾次了?

阿宏默想。

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時簡直嚇壞了,匆匆忙忙趕過去之後卻看到一堆人圍成一圈,阿爸眼神落寞的坐在中間。那一次,雖然很生氣半夜被人從床上挖起來的感覺,本想大聲質問,但是阿爸黯然的神情卻讓他把氣哽在喉嚨,尤其當他看到阿爸蜷著萎靡的身體被人數落,好像沒有靈魂的軀殼任人灌輸不屬於他的魂魄,阿宏的眼眶紅了,第一次為阿爸潤濕眼眸。

從那次以後阿爸自殺的消息就不時經由熱心人士傳遞,剛開始阿宏很是緊張,但是次數多了也就麻痺的煩。甚至有的時候他會想,既然不想活了為什麼不弄乾脆一點,老是讓人跑來跑去勞師動眾難道不累?

想歸想,牢騷歸牢騷,阿宏還是很擔心他阿爸的情況,只是前去觀看的速度一次比一次慢。

雨亂七八糟的混亂,風發瘋似的亂轉,原本只是濕了腳裸,此時已經攪到心窩,惺忪的思想隨著雨滴滂滂猛響。

記得有一次,又得到熱心的消息。趕到醫院後看到阿爸躺在床上動也不動,阿宏搖了幾次肩膀都搖不醒阿爸的呼吸,嚇得他趕快跑去櫃臺找醫生。醫生說,吃藥的人都是這樣,藥效退了就會有穩健的喘息,這才讓阿宏鬆了一口氣。

那一天,站在床邊看著陽光從窗外斜落,玻璃上幾點污漬印在黝黑又長滿皺紋的臉龐,像滄桑的老人斑貼在無可奈何的孤單。從輪廓的陰影他發現阿爸瘦了,也許應該說是消狎的老了,歲月除了在他身上滾上金邊,也在濃粗的眉毛撇了幾道白毫。

那一天,他站在床邊很久,很久。

從路燈投射的光下經過才知道雨不是濛濛的飄,從人行道上的菩提樹下走過才知道心不是輕輕地搖,再從迎面撲來的雨才體會到水和淚的差別味道。

紅燈。

除了一把傘和一個拉長的影子沒有其他的什麼停下來等候,包括眼前的雨和腦中的記憶。

上一次,阿爸差一點壯舉成功,要不是淄紅的液體讓他傷心的大呼小叫恐怕早已經修成正果。

同樣的,一堆人圍在病床邊數落,只是人好像少了許多。阿宏站在最角落的角落,靜靜看著阿爸左手上的紗布環,白白的,滲出一片殷紅,阿宏想,那應該是阿爸另一隻眼睛流出來的淚。

也是從那時候阿宏開始思考阿爸為什麼不想活,假設很多,想了很長久,但是除了無奈他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

紅綠燈輕輕嘆息,並且把臉轉綠,就像腦中的思緒摻上五顏六色的外衣,然後潑在地上,喘息。

靠著第六感,憑著和一般人一樣的感官,阿宏低頭走在斑馬線上。一陣一陣的風用濕濕的手玩弄他的髮鬘,玩的他的下巴凝了幾顆晶亮。

這一陣子阿爸迷上垂釣,總是拎著尚在滴水的袋子要他拿到廚房,臉上出現的笑容大概有昨天到古老的屋簷那麼久遠,燦爛的讓人欣慰,以為寧靜已經平撫他的不滿。

但是今天又接到這個消息,阿宏不得不想,也許,阿爸的心底真的有很多感傷。

嘎!

刺耳的煞車聲讓阿宏心頭一驚,抬頭看見兩盞燈光從右前方逼到他的身上!

阿宏楞了一下,往前疾步逃開,跑得同時隱約聽到身後傳出一聲悶響,不安的念頭使他忍不住轉頭觀看,只見一輛白色車子呼一聲從右邊急速開走。

這是常有的事,阿宏不想評論現代人的駕駛道德,此時他只想趕快去公司看阿爸現在情況的怎麼樣。

走過斑馬線,跨上人行道,阿宏卻將腳定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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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yih
2001-06-02, 10:48 PM
怎麼這天色一剎間亮了起來?像晨曦微微的光慵懶地漫在四周。

阿宏忍不住揉揉眼睛,因為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這一腳跨上人行道竟然跨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莫名其妙的變化讓阿宏懷疑自己是否被剛剛的煞車聲嚇壞思緒,於是轉頭想用身後的斑馬線幫自己解惑,可是那有什麼黑白線?眼前看到的明顯就是一個菜市場,還有來來往往的人從身邊閃過。

這怎麼可能?

阿宏詫異的呼吸幾乎停止,但是眼前的事實卻讓他不得不相信,因為身邊的魚販、菜攤,還有拎著衣服大聲吆喝的吵雜聲聲聲灌入他的耳膜。

阿宏吸了幾口氣,轉身向旁邊魚販上的魚身按了一下,再把手拿到鼻尖嗅了嗅,一股涼意立刻從他的尾冬骨竄到頭皮,讓他感到恐怖的不只是他摸到魚,聞得到魚的腥味,而是賣魚老闆說的那句話。

「少年耶,買魚唷?今天的魚很鮮!」

阿宏手指停在鼻尖瞪著賣魚的老闆,看怪物一樣的盯著。

老闆被盯的渾身不自在,像身上長了蟲,一陣扭捏閉澀,然後用很不自然的聲音說:

「啊你嘛不要這樣看人,很奇怪哩!」

兩人間的空氣還沒有流通一陣如雷的斥喝聲又讓阿宏轉頭震住,狠狠的震住!

「西空仔,幹你娘!還在博!不會過來鬥腳手,一下子沒博會死是嚜?」

賣魚的看到阿宏驚嚇的表情忍不住噴出口水:

「啊你是被鬼打到是嚜?那是貴伯在叫伊後生,這齣戲每天攏嘛愛演好幾番!」

貴伯?西空仔?

阿宏腦子裡轟轟亂響,連忙朝聲音的方向趕過去。

「幹你娘!一天到晚只知道博,生意不用做了是嚜!」

雖然西空仔承襲了多桑的鎮家之嗜,但是每當肉攤人馬雜踏之際還是會聽到貴伯扯開喉嚨嘶聲咒罵。而西空仔終究攝於多桑的威嚴,那份一不小心偷被滲入的大日本表情總會讓他悻悻溜回。

只見西空仔站在肉攤後面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提起刀就問攤前的客人:

「要啥?三層喔?要多少?一斤!」

然後舉起肉刀稍稍度量就切下去,秤都沒秤就用荷葉包紮起來。

阿宏站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不是因為西空仔秤都沒秤的技術,也不是驚訝西空仔雖然有點黝黑卻肌肉結實身形高挑的身材,而是西空仔的面容讓他駭的不知所以。

因為,他可以很明確的知道,眼前的西空仔就是他阿爸,而且是年輕時候的阿爸!

一陣暈眩,阿宏顛了一下撞倒身邊的菜攤,賣菜的阿婆驚的張嘴大叫:

「夭壽喔!你是要把我翻攤是嚜?」

阿婆的叫聲加上眾人好奇的眼光,阿宏一時慌了手腳,來不及道歉就急忙往外奔逃。沒想到市場內濕漉漉的地板抓不住他的驚駭,一個不小心,阿宏踉踉蹌蹌地向前撲倒,撞的膝蓋骨一陣疼,忍不住唉了一聲:

「好痛!」

阿宏馬上回過神,他知道必須盡快找一個地方讓腦袋清醒,想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但是當他抬頭準備起身時又讓他錯愕的瞪目張嘴!

記得剛剛是跌倒在菜市場,怎麼現在會跪在一座橋上?

一連串的變化讓阿宏心智錯亂的幾乎發狂,身體也忍不住開始顫抖,不但抖得越來越嚴重,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幾分鐘前還在去公司的路上,怎麼一下子跑到菜市場,一下子又跑到這座橋上?到底發生什麼事?怎麼會這樣?

阿宏勉強撐起身子靠在橋上水泥製成的石墩,不是摔了一跤讓他痛的沒有力氣,而是奇怪的變化使他摀著胸大口大口的喘息。

不知道用了多少時間他才調整好呼吸,順便將瞳孔裡的紅絲變淡。

靠在石墩,阿宏開始整理思緒。

一定是受到剛才那輛車子的影響,然後自己不知怎麼的就跑到阿爸年輕的時代。這太不可思議了!那應該是傳說中的靈異故事才有的情節,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是剛剛見到的又該怎麼解釋?

怎麼想,怎麼猜,還是不能理出一個頭緒,阿宏驚駭的心臟有點吃不消,彷彿所有記憶已經脫離身體,什麼事也不能整理,什麼問題都得不到答案。

突然,他眼睛一亮!

這個地方怎麼那麼面熟?

再一次的震撼讓阿宏又開始呼吸不順暢,血脈噴張,不停的轉身,觀看,迴轉,驚訝,然後靠在石墩邊發抖。

其實四週的風景很優美,空氣裡混著硫磺微粒輕輕吹送,山腰邊有纏著不放的輕霧,氤氳淡霧正向人昭告山脈裡的溫泉熱度,偶然傳來的幾聲呱呱鴉鳴隨著恬雅清風洗滌人心。

但是阿宏不但無視於眼前的秀麗山川,反而因為驚慌而把心捏在手上。雖然很久沒有來到這裡,但是這裡的花草樹木依然存在他的記憶裡面,因為這裡是他阿爸的故鄉,一個以溫泉出名的地方。

阿宏哭悵著臉,完全失去主意,頭皮下的腦筋混亂到了極點,他很想知道現在又是什麼情況,到底又是處在那個年代。

此時,喀拉喀拉的木屐聲引起他的注意力。阿宏轉頭看,不禁又叫了一聲苦!

wenyih
2001-06-03, 05:55 PM
西空仔拖著木屐從橋的那一頭走來,豔烈的陽光照得他的皮膚閃閃發亮,又濃又粗的眉毛橫在大又圓的眼睛上,壯闊的肩膀扛著一點土土的帥氣,手指頭勾著的荷葉包耀出潤潤的光芒,就像他腳下的木屐喀拉喀拉地晃。

阿宏瞠目結舌看著西空仔從橋的那一頭走過來,一顆心噗通噗通地準備接受任何意想不到的狀況。

西空仔大剌剌的走到阿宏面前,朝他看了一眼,然後轉身走到對面的橋墩,一蹬,坐了上去。阿宏盡量把心跳壓到最低,再怎麼說遇到自己的父親總是讓人升起一股莫名的敬意,雖然他是年經時的模樣,雖然他不會認識自己,但是那種自小養成的敬畏還是讓人不敢用力呼吸。

西空仔坐在橋墩上吹著口哨,兩隻捲起褲管的腳隨意晃動,中間還插著荷葉包做反方向旋轉,臉上輕鬆的神情和嘴裡亂七八糟的哨音可以確定完全不把阿宏當成一回事,然而木屐敲在石墩喀喀的聲音卻不斷地在阿宏的心底迴響。

沒多久,西空仔忽然從石墩上躍下,並且伸頸向他走來的橋的那一端望去。

阿宏好奇,也跟著轉頭觀看。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從橋的那一端慢慢走來,雖然斗笠蓋在她的頭上,卻蓋不住烏黑亮麗瀉在肩上的髮絲。

女孩肯定有看到西空仔站在橋中央,否則不會頓了頓腳把頭羞的更低,嘴唇似笑非笑,眼睛偷偷地瞄,一副羞怯怯的表情卻故做無事樣。

西空仔露出很蹩腳的誠懇笑容,敲著木屐,晃著荷葉包慢跑迎上去。

「素英,恁收攤了喔?」

素英微點頭,還是看著地板自顧自的走。

西空仔緊追不捨地跟在後面,蹩腳的笑容僵成自討沒趣的尷尬,看得一旁的阿宏憋的住笑卻壓不住肩頭的顫動。

「恁今天生意好嚜?」

素英還是點頭不說話,還是看都沒看西空仔一眼的快步走。

西空仔臉上的肌肉硬的跟他腳底板一樣難看,但是他還是撐著令人發噱的表情衝到素英前面,然後將那包荷葉包遞到她面前。

「這塊三層給妳帶回去煮,是我專工給妳留下來的咧!」

這個時候,阿宏發現西空仔的嘴很像馬戲團丑角劃的那張嘴,裂的大大的,張的硬硬的,好像一拳打過去眼淚就會掉下來。想到阿爸誇口說年輕時有很多女孩倒追竟是這副德行,阿宏伸手掩著嘴盡量笑到不讓人看見,但是他的眼睛瞇的讓人驚嘆真是沒有違背遺傳學。

素英看到西空仔的荷葉包,稍稍停住腳,伸出手像搶劫一樣一把從西空仔的手中奪過去,臉上露出靦腆的笑容對西空仔說了一聲謝謝,然後用更快的步伐走向橋的另一端。

大概是這一聲謝謝擊中了西空仔的愉快穴,只見他站在原地楞楞地看素英離去的背影傻笑。那憨獃憨獃的表情終於讓阿宏忍不住轉身扶著橋墩偷笑,笑到不行,只好用衣領拭去眼角的淚。

忽然啪一聲,一個厚實的手掌拍在他的肩上,阿宏嚇了一跳,眼淚差一點嗆到氣管。

「兄弟,真好笑喔!」

阿宏征了一下,戰戰競競地轉過身,換他僵著一拳打過去會掉下眼淚的笑容抖嗦的說:

「沒啦!我是胃痛在滾絞,麥誤會啦!」

「甘安呢?」西空仔懷疑的問。

「騙你有什麼意思?」

阿宏故意做出正氣不阿的樣子,果然讓西空仔卸下戒心,不過他還是側著頭看了阿宏幾眼,帶著疑問說:

「這個莊頭大小漢我都認識,按怎以前沒見過你?你是外地來的吧?」

「是啊,我今天第一次來這個地方遊玩,望你多多指教!」此時阿宏的笑容已經自然多了。

「第一次?」西空仔搔了搔頭,一臉狐疑。「你確定我們第一次見面?按怎我感覺好像見過你?」

阿宏楞了一下,馬上陪著笑臉說:

「哪嗚可能!初次!初次!」

「是喔?」西空仔雖然還是懷疑,但是一時想不起來只有做罷。「你對這個地方有熟嚜?要我跟你介紹一下嚜?」

阿宏搖搖頭:「初次來按怎會熟,還要望你多多介紹哩!」

聽到這句,西空仔不禁心胸爽快。

「若說到咱們關子嶺不是我在臭彈,那裡的溫泉可以跟這裡比?礁溪?我呸!知本?我呸!單單是水火同源就要叫他們到旁邊喘!今天你來這裡玩是你的福氣,我不但可以幫你介紹這裡的優良風景還可以帶你去全關子嶺最讚的旅社,那家旅社的溫泉有全關子嶺最高級的溫泉,保證你洗的全身骨頭爽歪歪!」

西空仔誇張的言詞和動作讓阿宏看的目瞪口呆。

有像!有像!阿爸以前說話就是這副德行!

但是阿宏馬上念頭一轉,低頭愣住。

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該怎麼收場?是要拒絕還是跟他去?住旅社?拿什麼付帳?身上的千元大鈔會不會被當成假鈔?如果順其自然的話會不會變成不可收拾的結果?

阿宏猶豫著,西空仔笑嘻嘻地等他回答。

看到那個表情,想到今天的奇遇,阿宏心頭一橫!決定遵從那句話:船到橋頭自然直,無米再煮蕃薯湯!

「這樣的話就麻煩你了!」

西空仔揚起憨厚的笑容點頭。

「講啥米哮話,我是地主當然要款待觀光客!」

就這樣,兩人朝村裡走去,一路上除了西空仔的木屐喀拉喀拉的響之外,還有一段段的話語。

「人都叫我西空仔,你叫啥米?」

「我叫阿宏。」

「………」

「………………..」

wenyih
2001-06-05, 03:36 PM
關仔領的風混著硫磺微粒幫所有物體按摩,山巔上令人目馳神迷的餘暉融在嘎嘎鳥叫聲中。客運車站前或蹲或站一排小攤販正在努力招攬生意,筍乾,木耳,還有竹片做成的小飾品。一棟棟日式屋舍整齊地向車站撒嬌靠攏,每棟房屋上都立著高高的「溫泉」,門簾上也不忘提醒這裡有著「浴室」。

從這頭走到那頭,空氣裡盡是漫著硫磺混水的特有氣味。

那據說具療效的溫泉也被月花旅社引進兩個大浴池裡,有點灰濁又帶些滑膩的溫水是不是真的有療效沒有人搞的清楚,但是看到月花旅社的傅龍笑時露出滿口金牙整村人都知道他有賺錢!

傅龍坐在門口木凳上嚼檳榔唱山歌,遠遠看到西空仔連忙起身吆喝:

「西空仔,哇∼真久不見,近來變好仔了喔!」

「麥講笑,近來菜市場卡忙你也不要這樣消遣。」

西空仔帶著阿宏走到月花旅社門前,阿宏好奇的看了幾眼。只見簷下的走廊一根根白色的方柱已經略見斑剝,木條做成的井字窗內一個女人正朝外探頭,藍色的門簾布上畫了一個溫泉的圖樣,整體看起來頗有觀光勝地的特產味。再轉頭看看傅龍,白汗衫卡其短褲的中間挺了一個大肚子,大的又圓又有重量,細眉大眼讓人覺得很不搭配,尤其一口紅渣渣的嘴唇看起來就像坎了兩根紅辣椒在下巴上,他還不時低頭朝地上滋滋的吐血水,但是當開口時滿嘴的金光卻是很耀眼。

「聽說恁多桑盤一個肉攤給你做頭家是真還是假?」傅龍根本無視於阿宏的存在,一逕地靠到西空仔的身邊諂媚的問。

西空仔搔搔頭,靦腆地說:

「小生意,沒啥米可搖擺!」

「喂喂喂,三八兄弟你這樣講就太假仙了!」傅龍瞪大眼睛,提高嗓門,大棘棘的叫:「肉攤耶!不要說一個肉攤值半間厝,現此時有幾個人可以每天吃肉,豬肉不用本錢吶?親采講講!」

這句話讓阿宏聽的一頭霧水,從來沒有想到一個豬肉攤可以這麼值錢,更沒想到擁有豬肉攤就等於跟富貴平行,這在他的知識範圍內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阿宏疑慮的向西空仔看去,只見他隱約露出一點驕傲神氣,挺了挺胸脯,頭也昂了些,但是語氣還是不敢太嬌情。

「哪嗚啊!按怎講也比不上你這家月花旅社,全關子嶺誰人不知道你傅龍的行情,對嚜!」

這倒是重點,說的傅龍又裂開一口金牙,笑嘻嘻的,不要看臉還真的有點像彌勒佛。

傅龍笑過,忽然眼角朝屋裡睨了一眼,畏縮縮的在西空仔的身邊細聲的說:

「去歐哥那裡消遣一下按怎?」

「歐哥那裡?」西空仔楞了一下,搖搖頭。「沒錢啦!沒錢啦!」

「你也莫講笑,你現此時是大頭家沒錢要說給誰聽?」傅龍一手搭上西空仔的肩膀,動作曖昧的讓阿宏看了有點討厭。「而且我們兩個真久沒去相殺你不會懷念嗎?」

西空仔憋起嘴,眼中閃出一道光芒。

「但是我覺得歐哥那裡一定有博古的,那些十八豆子肯定有灌鉛,要不然為什麼我每次去都輸到強強要脫褲!」

西空仔早就對歐哥的骰子心存懷疑,因為每當到了勝負關鍵時總會輸那麼一、二點,這也是讓他一直忿忿不平的疑點!

「甘會?我都沒感覺!」傅龍用懷疑的眼睛說。

「你神經大條才沒感覺!下擺用你的金牙咬看看不就宰佯了!」

兩人的談話讓阿宏聽的頗不是滋味,他一向最反對賭博,現在他們肆無忌憚的在面前高談闊論,而且其中一個又是自己的父親,雖然還是年輕放縱的年歲,但是感覺還是不能容忍。於是阿宏故意乾咳一聲打斷他們的對話,傅龍楞了一下,終於正眼看阿宏。

「這位是?………」

「給你亂的差一點忘記!」西空仔轉頭對阿宏做了一個不好意思的表情。「我給你介紹人客來了,我對他說你的月花旅社是全關子嶺最好的一間,對不對?」

生意上門畢竟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只見傅龍立刻陪出笑臉,瞇著眼睛說:

「這是當然,誰人不知道我月花旅社有最好的設備和溫泉,你來我這裡就沒有錯了!」

阿宏禮貌性的點頭回禮。

西空仔見任務達成也起了倦意。

「人已經帶到沒的事話我要來轉!」

「天色還早咧要轉去那裡!」

「改天再聊,要轉去了!」

西空仔也不理會傅龍的話,搖搖手轉身就走,一雙木屐又在晚風中喀拉喀拉地響。

正事要緊,傅龍帶著阿宏進到旅社內。

「你要洗身軀還是要住眠?」

阿宏遲疑一下。光洗澡那有錢付帳?還是住下來再做打算!

「可能會住幾天!」

淡季裡難得有人要住宿幾天樂的傅龍裂嘴而笑。

「馬上帶你去房間!」

阿宏點點頭,隨著傅龍龐大的身影像內廳走去。

wenyih
2001-06-08, 04:29 PM
打開內廳門,禁不住讓人眼睛一亮,果然別有洞天!

映入眼裡的是一座嶙石堆砌而成的假山,整座山種植了一些巧思的花草,一注水如小溪般的從上涓涓而下,湧到最後石頭斷了層變成一道瀑布衝擊在底下的一窪水塘,嘩啦嘩啦的水聲在室內迴響盤繞讓人有一股神清氣爽幽然。

阿宏覺得精神鬆懈不少,跟著傅龍的腳步一邊走一邊觀看屋內淡雅的裝設。由於屋子是日式建築,因此所有的房間也是小木格子的木門,門板甚至還是用紙來當隔屏。

第一次看到這種純日式的房子,阿宏不得不承認月花旅社是這裡設備最好的一間。

輕細微的拉聲,傅龍打開門。

「你住這間,有滿意嚜?」

阿宏朝裡面探了探。一只一櫃,一個小梳妝台,一隻小方桌擺在撲滿整間的榻榻米上,讓人感覺清幽爽朗。

阿宏微笑的點頭,脫下鞋子踏上榻榻米。

傅龍一向對自己的旅社有信心,嚼了嚼檳榔,說:

「棉被在被櫥裡面,浴間在轉角過去那邊,有啥米需要到櫃臺跟內將講一聲就可以了!」傅龍一邊說一邊輕輕地將門拉上。「我不打擾你休睏,有需要再交代一聲。」

躺在榻榻米上看著天花板,阿宏終於可以好好的整理思緒。

從心不在焉的過馬路到一輛疾駛而來的車子,然後跨上人行道後處身在這個年代,如果以自己僅有的理解力來分析,應該是某個環節讓時間產生衝突以致於有這些變化。雖然目前並沒有覺得身體上有什麼不適,但是處在這個不屬自己的年代總是讓人驚慌,更難保不會有更多意想不到的問題出現,但是究竟是那個環節有問題?是什麼因素造成這種的變化?最重要的是如何回去屬於自己的地方?

百思不解的問題總是讓人覺得累,灑進的殘陽讓阿宏有點想睡。



如同傅龍說的,貴伯見西空仔年紀逐年成長,整天除了到攤子幫幫忙之外就是窩起來賭博,雖然自己也喜歡玩上兩把,但是再怎麼樣也不願自己的兒女有這種習慣,幾經考慮之後剛好有另一個攤子要出讓,於是貴伯就將他頂了起來,並且交給西空仔去經營,希望這個攤子能將西空仔的心綁住。

經營一個肉攤雖然沒什麼大不了,但是對西空仔卻有另一層意義,那代表自己在父母的心目中已經成年,並且足以獨立擔當一切。也因為這層意義,西空仔著實奮發了一大段時間,每天晚上到屠宰場挑選豬隻,隔天天沒亮就到市場將豬隻分解,精肉歸精肉,半精半肥的歸半精半肥的,腳歸腳,腸歸腸,打理的妥妥當當乾淨清爽,一直到過午之後將攤子用水刷洗,去除那一層厚厚的油漬和血漬,然後拎著一天的收穫回家,倒在床上,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的數自己的辛忙。



把脖子上那條金鍊子拿去變賣後才讓阿宏能夠安心的住幾天,並且用另一種心情去體驗山居的生活,雖然以前來過好幾次,但都是作客應酬般的前來探望祖父,有的時候還匆匆就離開,畢竟不常聯絡感情疏淡了點,提不起話題讓人沒有久住的理由。

現在,他走在路上已經可以讓花草的味道黏在身上,可以讓泥土沾在鞋跟,也可以讓陽光掛在臉上,重新用另一種眼光去探索父親的故鄉。

但是目前無法平順的還是那個問題,那個忽然來到這裡的神奇祕密,為了解開這個迷惑,阿宏再度來到橋上,企圖從當天的地方尋點蛛絲馬跡。

才到橋邊,遠遠就看到傅龍與西空仔站在橋中央。阿宏走上前,想打個招呼。

傅龍一手搭在西空仔的肩膀。

「你最近表現真是一等一沒話說,我看吶,再這樣下去恁多桑很快就要給你娶某了哦!」

娶某?聽到這兩個字西空仔就忍不住想起素英,那羞怯的表情和白晰的肌膚每次都讓自己怦然心跳,尤其和她的眼睛接觸的那一剎更是讓人心醉神迷。好幾次故意晚收攤在橋上等她經過,卻始終把話哽在喉嚨說不出口,塞的喉嚨亂癢亂飽滿的,幾乎都快嚥不下了。

西空仔搔搔頭,靦靦的說:

「娶某?哪那麼簡單!」

「你現在是頭家誰不想嫁給你!」傅龍故意將頭家兩個字加重音,這句話更讓西空仔的表情看起來更憨呆了。

「你們都在這裡啊!」阿宏打了聲招呼。

西空仔轉頭看到阿宏,微笑問:

「按怎?住的習慣吧!」

「沒話說!」

阿宏豎起拇指朝傅龍笑,傅龍得意的扯開喉嚨。

「那是當然,月花旅社絕對不是空有虛名!」

這句高亢卻實際的話讓三人都會心的笑了笑。

笑過之後傅龍偎到西空仔身邊,一臉曖昧的說:

「去消遣一下按怎?」

不說還好,經傅龍這麼一提原本淡忘的事又重新爬起來,讓他想起那一陣陣的對陣廝殺聲。

「甘通?」

「消遣一下又不會敗傢伙!」傅龍細聲地蠱惑。

「這樣甘好?」

西空仔嘴裡猶豫著,心底卻有小小的聲音響著:好啦!去啦!去啦!玩一下又不會按怎!

「你現在是頭家又不是沒錢驚啥米!」

說的也是,現在自己當家怕什麼!而且那麼久沒玩偶爾一下阿爸應該不會反對吧?

「但是我不去歐哥那裡!」

「歐哥早就被賊頭衝掉了,你攏沒出來走跳都不宰佯現此時菜頭明整的最大場!」

是喔?報應!誰叫他博古的被衝掉活該!

又提到賭!阿宏為父親容易受到蠱惑而擔憂,也為傅龍三番兩次的邀約覺得不滿。

「這樣不好吧,再怎麼說賭博總是不好的!」

「你宰佯啥米!」傅龍瞪大眼睛,大嗓門關不住聲音。「國語人講的,小賭怡情你沒聽過嗎?而且我們這個莊頭有啥米所在可以風騷?不去消遣一下要叫我們整天兩隻目蕊金金向是嚜?」

聽到這個謬論阿宏笑了笑。

「可以去看看風景啊,這裡的風景不錯哩!」

「頭殼壞掉!」傅龍伸手一揮,眼中露著不屑。「那是你們觀光客覺得稀奇,我借問一下,我們自細漢在這裡長大你要叫我們看啥米風景?每天金金看還看的不夠嗎?」

這個說詞倒是讓阿宏楞了一下,乍聽之下還蠻有到裡的,但是怎麼說賭博總是不好的,還是有很多可以排解的方式才對。

正想反駁,傅龍兩隻手就搭上西空仔和阿宏的肩膀,死推活推的讓兩人不得不跟著走。

「走啦走啦!賣講那麼多,一起去看看又不會怎樣!」

傅龍邊摟著兩人的肩膀向村子外走去,一路上還細數著他那一天輸了多少又多少,那一天又贏了多少又多少,那一天伊娘的地貢竟然被莊官翻出個天貢!聽的阿宏一頭霧水,西空仔一顆心不停地跳躍。

wenyih
2001-06-13, 01:16 AM
到了村外,傅龍帶著他們來到一處橘園。時值當令,橘園內的椪柑一粒粒的將枝條拉彎,錦簇的模樣彷彿繫滿禮物又亮晶晶的聖誕樹。

陽光的照射下,那些自然掉落或者特意摘下的果實使空氣瀰漫了一股酸味,這個味道讓一向怕酸的西空仔齒間口水猛流,緊蹩眉心地咒罵:

「怎麼藏在這款所在?真正是要給我酸死!」

阿宏聽見,轉頭笑了笑。

傅龍不理會西空仔的反應,催著他們進橘園。

「又沒有叫你吃酸什麼!」

走入橘園深處,到達一間木板搭製的的工寮,工寮外有兩個人正剝著隨手摘下的椪柑吃,西空仔見了不自主的打了一個嗝。

傅龍向那兩人揚揚頭,就像老顧客般的打招呼,然後帶著他們兩人走進工寮。

進到裡面一股汗臭煙味立刻朝三人撲過去,阿宏受不了,伸手摀住口鼻,心想這種地方怎麼待?但是他馬上發覺西空仔眼底的異樣,那種即將乾枯的花草遇到及時雨的興奮表情讓阿宏微微一征。雖然知道阿爸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賭博,但是沒想到這種在吵雜、勾心的刺激竟然會讓他有這般的滿足感。阿宏嘆口氣,難怪阿母長久以來都對阿爸的這項嗜好有著深深的怨懟,如今他終於瞭解阿母說的那句話,她說,如果阿爸將這種精神放在事業上肯定大有一番作為。

傅龍東張西望一番,眼睛盯著屋裡一張張圍滿人的桌子。

「挑甲意的去相殺!」

說完即大棘棘地向前走去,頗有上陣殺敵的氣勢。

西空仔似乎沒有聽到傅龍的話,因為他也是忙著注視全場,不過對這種事他和傅龍似乎有一種默契,不需要言語就可以知道彼此的心意跟下一步要做什麼動作。只見他幾乎和傅龍同時跨出腳,只是方向不一樣。阿宏則是為了兩人的那股衝勁苦笑,然後跟在西空仔的身後。

西空仔挑了一桌玩牌九的人群擠進去,剛開始他也不押注,更不出聲,只是靜靜看著暗暗點頭,彷彿在計算什麼似的。

一群人玩過了幾次,西空仔突然從口袋掏出一筆皺成一團的錢,連數都沒數的就往桌上丟。阿宏粗略瞄了一下,大約有三十多元吧!來了兩三天他已經知道這些錢在這個年代所代表的意義,那時候賣掉那條金鍊子也不過一百多元,不過夠讓他住旅社吃三餐用個十幾天,因此西空仔下的注不禁讓他斜睨地看一眼。

西空仔信心滿滿的抓起莊家推過來的兩張黑長條牌,並且用大拇指掩住第一張,然後慢慢的瞇點數。

七,是張七。

西空仔笑了笑,將那張七慢慢往下移,嘴裡喃喃唸著:

「來一支天或地!」

終於,牌被他擠出一排紅一排白的圓點。西空仔大樂,立刻將排丟到桌上。

「天摃!哈哈!」

莊家翻牌,揚著眼睛朝西空仔看了一眼,數了數西空仔下注的錢,然後如數賠上。

「想不到這麼久沒完手氣這麼好!」西空仔喜形於色,轉頭對阿宏說:「打鐵趁燒,這擺全部拗下去!」

「賣啦!玩卡小一點就好啦!」阿宏嚇了一跳,那近七十元也都快有半隻豬的錢,一次全下風險太大了吧。

西空仔神情篤定,靠到阿宏的耳邊說:

「你不宰佯啦!現此時莊家正爛不拗要等何時?」

「但是……」

「賭博要靠膽識,親像你這樣怎麼相殺?你注意看就對了啦!」

西空仔不理會阿宏的勸誡,把手往前一推,將所有的錢全部下注。莊家也沒有什麼表情,仍舊默默地將牌分發出去。

拿到牌後,西空仔仍舊用大拇指掩著瞇點數。

三,是張三點的牌。

略用手勁,西空仔繼續瞇第二章牌。

「六,六!來支六做皇帝!」

果然,在西空仔唸禱之下竟然給他得到一張六,西空仔大喜,牌一丟。

「幹!皇帝啦!賠錢賠錢!」

西空仔伸出一隻手招著,莊家抬頭朝他看了看。

「運氣好喔,連拉兩支大牌!」

然後又如數賠錢給西空仔。

才一下時間就贏了一百多塊,西空仔樂的嘴巴都合不攏。

「若知道這麼好玩早就應該要來了,還等到現此時!」

「可以了啦,你已經贏了一隻豬,不要再完了,我們走吧,這裡的味道真歹聞!」

空氣不好只是阿宏的藉口,他的目的是要勸西空仔不要再沈迷下去,可是西空仔卻完全不認同他的說詞。

「屁股都還沒坐燒回去那裡,而且現此時手氣正旺按怎可以打斷!你不賭的人不知道這種厲害關係的啦!」

西空仔揮揮手,彷彿嘲笑阿宏沒見過世面是隻井底蛙,根本不理會阿宏的話。不過他也轉身離開那張牌九桌,朝旁邊一桌玩梭哈的人靠過去。阿宏無奈,只好跟在後面走。

這桌大概玩的比較大,雖然看的人很多,但是完的人連莊家只有三個。西空仔擠進去拉上椅子坐下來,抬頭笑嘻嘻的問:

「玩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