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向我宣佈她有辛迪克勞馥的美麗,可我發出幾聲尖厲的慘叫,並告訴她假如克勞馥睡著會磨牙的話,那麼她們兩人才算有了共同點,姐姐的表情立刻就很猙獰,我知道她十分想強迫我服下十帖七步斷魂追命散,可惜她身邊居家必備的良藥只是珍珠養顏丸和太太口服液。

  我們姐弟這種接近可怕的抬槓每日都不定時地爆發,令人黯然消魂。再比方,姐姐以比較師長的姿態替我惡補古文知識來應付聯考,她施施然講到古時女子往往無名字,嫁人後隨夫姓,若丈夫姓王,自己姓李,則稱之為「王李氏」,我異常嚴肅地指出她講座中的疑點和值得商榷之處,倘使丈夫姓竇,自己姓牛,豈不人稱該女子為『鬥牛士』?更值得憂慮的是,丈夫姓西,自己姓洪,那被稱作『西紅柿』豈非頗為不雅?況且以此類推,『上海市』、『樂百氏』也會蜂湧而出了。

  於是姐姐拂袖而去。我偶爾會承認她睫毛的確很長,或者她低頭時那一抹雪白的鼻樑沒準會秀氣一下,或者她一頭瀑布般的長髮差強人意勉為其難地添了優雅的氣質,然而這一切都在她略略生氣時發生。我之所以這麼說,已經非常虛懷若谷,因為她誓死認為我的長髮不比稻草多一些光澤,她更慘無人道地認為我的笑容只有用「邪魔歪道」可以形容。

  液晶日曆上的數位每天咬牙切齒地翻新,夢魘一般的聯考努力要迅速擁抱我,寫字桌上擺滿厚薄不一,價格卻都很威風的參考書。我也發現姐姐轉了好幾回 ChristionDior 專櫃,但她梳妝櫃上的香水瓶卻依舊空了許久,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她每次都無一例外地滿載而歸,然後我臺燈下的指導用書會義無返顧張牙舞爪地增加。姐姐不惜血本,她的錢包一癟千里,我在春風的尾聲媥C遊題海,夜半一、兩點感覺瞳孔跳起了華爾茲,一照鏡子,自己面無血色青面獠牙,逐漸我學會了一邊演算動量守睌蠾掃u公式,一邊回味瑪丹娜的妖嬈,莎朗史東的性感等諸如此類。

  蚊帳貼的酒井法子被姐姐撕落,換上了她手書的「台大,我所欲也;交大,亦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取台大而捨交大也。」憑藉老爸老媽的威信,「姐姐」這個詞終於與「法西斯」之間劃上了等號。我像一頭待宰的羔羊,或像一名未拿聖經的猶太人,含淚在一份賣身契上按上自己的手印,甚至某個夜自修無比珍貴的中場休息時,得意洋洋的姐姐採取暴力手段強迫我背出了賣身契的最後幾句:

  一個古老的國度,一個偉大的民族,一個輝煌的姓氏—我以諸神的名義,無懼惡魔的詛咒,面對光榮無畏的祖先起誓—台大自有黃金屋,台大自有顏如玉,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鼓樓不回頭。

  我耿耿于懷台大中文系畢業的姐姐竟寫出這麼蹩腳的文字,令我在拗口中求生存。等我無意翻見姐姐筆記扉頁那首七絕,我猛驚覺她寄託於我期望的熾熱。

                  七絕

           碧海青天雲作帆,去留煙雨鎖秦淮。

           浦口明月清風堙A家韻可曾踏歌來。


  家韻是我的名字,介於動聽與噁心之間。令人不勝唏噓的是,姐姐常說「此名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我知道她這樣說的唯一的理由是我名字乃是她起的。而台大有無黃金屋,有無顏如玉,正如秦淮現今有無煙雨去鎖,尚待考證,可姐姐已做了很多工作讓我死心塌地相信,「家韻」真的要比劉德華的本名劉富榮好聽得多。

  姐姐和我的房間比鄰相隔。有一天傍晚,窗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姐姐告訴我她和男友分手了。我很冷酷很冷漠地反問她:「怎麼,妳的第九次初戀又失敗了?」姐姐扭頭摔上門。我望見她白色的裙裾在變窄的門縫中驚鴻般一掠而過。當我頭頂的貓頭鷹用甜蜜純正的女聲說:「中原時間,零點整」時,我的瞌睡醒了,一抬頭堙A桌上多了杯依舊熱氣嫋然的咖啡。我可以猜想到姐姐端進咖啡時,我右手筆放在筆記上,頭枕左手,面露傻笑地和安室奈美惠、鈴木保奈美、藤原紀香約會。

  這麼晚,她該睡了。她有睡前翻枕頭的習慣,那她就會發現枕頭下的紙條:世上還有楊過,妳又何必為慕容複這種無情匪類傷心呢?女人一貫以自己的親友達到的水準來要求自己的男友。有我這樣的弟弟,所以也難怪你對男友失望,姐,像妳弟弟同等出色的男孩畢竟稀少。姐,相信我,儘管如此,美麗程度僅次於我送出的那支玫瑰,最終會飛至妳手中。

  果然,木板牆壁被輕輕敲了幾下。我從牆縫接過一張紙條:我,台大中文系名留千古的才女以自己弟弟孱弱的文筆為恥,你就不能寫些格調高的比方絕句律詩什麼的嗎?我抿了口咖啡,立刻狂噴不止,且精神大振。敲敲牆壁,我回了她一張紙條:我以巴西的名義,無懼姐姐的詛咒,面對25℃-35℃的咖啡起誓—世上絕無比這更難喝的液體。包括某種用作施肥的人造有機物。見過姐姐的男士都讚美她王菲一般的嗓音,但我聽見隔壁有女生吞了硫酸似的叫著詆毀我的文字。
  
  姐姐喜歡無花果,因為她有一套關於無花果的哲學。她說過,那些隱藏在枝椏縫間的很小的花兒,卻可結出醒目的果子。人們可以看見、羡慕、嫉妒光芒四射的成功者,一向不會注意、想起、記得奮鬥時的辛酸與刻苦,以及汗水與努力。我告訴她,比如一個人吃得很飽以後,看到任何食物都會覺得和另一種用作施肥的人造固態有機物一樣噁心。這是相同的道理,所以你的「無花果哲學」不如改稱作「人造有機物哲學」。姐姐那天出奇地沒有憤怒抓狂,只很幽幽地歎了口氣,然後用奇怪的眼光望著我說:「一個簡單的道理,人們卻不懂去明瞭它的深刻,我的無花果只有花沒有果,我的無花果哲學也就只有因,沒有果。」

  兩個月後我體會到它的深刻,並且銘心刻骨。我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偷看到了媽藏好的姐姐的病歷卡。於是我面前豎著的綠色與希望全部崩潰。人只有權痛苦,有權快樂,有權辛福,有權悲傷,卻沒有權選擇。

  姐姐的面色越來越蒼白,眼睛越來越沒有神,長髮越來越稀疏。我知道姐姐最愛的就是生命,她熱愛生命,這個道理也很簡單,我知道了十九年,可我不要它深刻,我永不承認它深刻,不然我的淚水會使我不再像個男子漢,這有背於姐姐常提起的「男人要有男人味」的見解,而男子漢是流血留汗不留淚,我願用三分之一的血液去換取姐姐能一直在我耳邊嘮叨無花果哲學下去。之所以提到三分之一,是因為老師的生物課上曾教導我一個人流出的血液超過三分之一就會死亡。

  我剃了個光頭陪在姐姐身邊,白血病使她的髮型與我相同,我笑著告訴她,從此我們姐弟已經一無是處,無法無天了。可她不說話也不動,眼睛閉著,也許她不想看見我唯美的髮型,以免笑壞肚子。然而我望見她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液體,這也該算人造有機物之一,據說所有人造有機物的成分都相當近似,而我的面頰冰涼一片,嘴邊嘴角嘴堻ㄕ陴H淡的鹹味,我覺得它並不好喝,味道至少不如姐姐那在25℃-35℃之間的咖啡。

  之後我愛上了飆車。我甚至想從家以180km/h的速度飛馳到台大。但在高速公路上我越發寂寞。我雙手握了滿滿一把速度,腳下疾風席捲著飛退的回憶,可我知道再也追不到看不見姐姐的背影,無花果只有花沒有果,無花果哲學只有因沒有果,原來人生有時也一樣。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的成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