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日禮物 ◎王文華  (2002.12.17)

每個人,在每個人生階段,都可以忙一百件事情,而因為在忙
那些事情而從自 己真正的人生中缺席。他可以告訴朋友:「我爸爸
過世前那幾年我沒有陪他,因為我在 忙這個忙那個。」我相信每個
人的講法都會合邏輯,大家聽完後不會有人罵你這個忘恩 負義的東
西。但人生最難的不是怎麼跟社會交代,而是怎麼面對自己。

爸爸在二○○○年的十二月十七日過世,兩年後的今天,我依
然收到他送我的禮 物。

一九九八年十月,爸爸的左耳下突然腫了起來,起先覺得是牙
周病,後來以為是 耳鼻喉的問題,最後才懷疑是淋巴瘤。在此之前
,爸爸一向是家中最健康的,煙酒不沾 、早睡早起、一百七十五公
分、七十公斤。

由於淋巴散佈全身的特性,淋巴瘤通常是不開刀、而用化學治
療的。但爸爸為了 根治,堅持開刀。七小時後被推出來,上半身都
是血。由於麻藥未退,他在渾沌中微微 眨著眼睛,根本認不出我們
。醫生把切下來的淋巴結放在塑膠袋裡,舉得高高地跟我解 釋。曾
經健康的爸爸的一塊肉被割掉了,曾經健康的爸爸的一部分被放在裝
三明治的塑 膠袋裡。

手術後進行化學治療,爸爸總是一個人,從忠孝東路坐車到台
大醫院,一副去逛 公園的輕鬆模樣。打完了針,還若無其事地走到
重慶南路吃三商巧福的牛肉麵。我勸他 牛肉吃多了不好,他笑說吃
肉長肉,我被割掉的那塊得趕快補回來。化療的針打進去兩 周後,
白血球降到最低,所有的副作用,包括疲倦、嘔吐等全面進攻,他仍
然每周去驗 血,像打高爾夫球一樣勤奮。

但這些並沒有得到回報,腫瘤復發,化療失敗,放射線治療開
始。父親仍神采奕 奕,相信放射線是他的秘密武器。一次他做完治
療後,跑到明曜百貨shopping。回家後 我問他買了什麼,他高興地
拿出來炫耀,好像剛剛買了一個Gucci皮包。「因為現在脖 子要照放
射線,所以我特別去買了一件夾克,這樣以後穿衣服就不會碰到傷口
。」傍晚 七點,我們坐在客廳,我能聽到鄰居在看娛樂新聞,爸爸
自信地說:「算命的曾經告訴 我,我在七十歲之後還有一關要過,
但一定過得去。過去之後,八十九十,就一帆風順 了。」他閉上眼
、欣慰地微笑。

一九九九年四月,爸爸生病半年之後,他中風了。

我們在急診室待了一個禮拜,與五十張鄰床只用綠色布簾相隔
,我可以清楚地聽 到別人急救和急救失敗的聲音。「前七天是關鍵
期!跟他講話,你們要一直跟他講話。 」我跟他講話,他聽得見卻
不能回答。我換著尿布、清著尿袋、盯著儀器、徹夜獨白。 「你記
不記得小學時有一年中秋節你帶我去寶慶路的遠東百貨公司,我們一
直逛到九點 他們打烊才離開……」我開始和爸爸說話,才發現我從
來沒有和他說過話。

爸爸真的就回來了

爸爸回來了,我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但他這小子,真的就回
來了。帶著痲痺的 半身,我們住進復健病房,腫瘤的治療不得不暫
停。任何復健過的人和家人都知道,那 是一個漫長、挫折、完全失
去尊嚴的過程。你學著站,學著拿球,學著你三歲就會做的 事,而
就算如此,你還做不到。但他不在乎看起來可笑,穿著訂做的支架和
皮鞋,每天 在醫院長廊的窗前試著抬腳。

癌症或中風其中之一,就可以把有些人擊垮。但爸爸跟兩者纏
鬥,卻始終意興風 發。他甚至有興趣去探索秘方,命令我到中壢中
正路上一名中醫處求藥,「我聽說他的 藥吃個三次中風就會好!」
復健、化療、求秘方,甚至這樣他還嫌不夠忙,常常幫我向 女復健
老師要電話,「她是台大畢業的,我告訴她,你也是台大的,這樣你
們一定很配 。」

我還沒有機會跟復健師介紹自己,腫瘤又復發了。醫師不建議
我們再做化療或電 療,怕引起再次中風。「那你們就放棄囉?」我
質問。醫師說:「不是這麼講,不是這 麼講……」

我知道我的質問無理,但我只是希望有人能解釋這一年的邏輯
。從小到大,我相 信:只要我做好事,就會有回報。只要我夠努力
,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東西。結果呢? 那麼好的一個人、那麼努力
地工作了一生、那麼健康地生活、那麼認真地治療、我們到 最好的
醫院、請最好的醫生、全家人給他最好的照顧,他自己這麼痛苦,結
果是什麼? 結果都是bullshit!

「還有最後一種方法,叫免疫療法。還在試驗階段,也是打針
,健保不給付,一 針一萬七。」

免疫療法失敗後,爸爸和我們都每下愈況。二○○○年六月,
他再次中風,開始 用呼吸器和咽喉管呼吸,也因此無法再講話。他
瘦成一百六十五公分、五十公斤。床越 來越大,他越來越往下塌。
我們開始用文字交談,他左手不穩、字跡潦草,我們看不懂 他的字
,久了之後,他也不寫了。中風患者長期臥床,四小時要拍背抽痰一
次。夜裡他 硬生生地被我們叫醒,側身拍背。他的頭靠在我的大腿
上,口水沾濕了我的褲子。拍完 後大家回去睡覺,他通常再也睡不
著。夜裡呼吸器運轉不順突然嗶嗶大叫,我們坐起來 ,黑暗中最明
亮的是他孤單的眼睛。

一直到最後,當他臥床半年,身上插滿鼻胃管、咽喉管、心電
圖、氧氣罩時,爸 爸還是要活下去的。他躺在床上,斜看著病房緊
閉的窗和窗上的冷氣機,眼睛會快速地 一眨一眨,好像要變魔術,
把那緊閉的窗打開。就算當走廊上醫生已經小聲地跟我們討 論緊急
時需不需要急救,而我們已經簽了不要的同意書時,他自己還是要活
下去的。當 我握著他的手,替他按摩時,他會不斷地點著我的手掌
,像在打密碼似地說:「只要過 了這一關,八十九十,就一帆風順
了。」

爸爸過世讓我學會三件事

爸爸過世後的這兩年,我學到三件事情。第一件叫「perspecti
ve」,或是「視 野」,意思是看事情的角度,就是把事情放在整個
人生中來衡量,因而判斷出它的輕重 緩急。好比說小學時,我們把
老師的話當聖旨,相信的程度超過相信父母。大學後,誰 還會在乎
老師怎麼說?因為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樣了,事情真正的重要性就清楚
了。在忠 孝東路四段,你覺得每一個紅燈都很煩、每一次街頭分手
都是世界末日,但從飛機上看 ,你肝腸寸斷的事情小得像鳥屎,少
了你一個人世界並沒有什麼損失。我的視野是爸爸 給我的。我把自
己過去、現在,和未來所有的挫折加起來,恐怕都比不上他在醫院的
一 天。如果他在腫瘤和中風的雙重煎熬下還要活下去,我碰到人生
任何事情有什麼埋怨的 權利?後來我常問自己:我年輕、健康、有
野心、有名氣,但我真得像我爸爸那麼想活 下去嗎?我把自己弄得
很忙,表面上看起來很風光,但我真的在活著嗎?我比他幸運這 麼
多,但當有一天我的人生也開始兵敗如山倒時,過去的幸運是讓我軟
弱,還是讓我想 復活?

有了視野,我學到的第二件事是:搞清楚人生的優先順序。三
十歲之前,我的人 生只有自己。上大學後我從不在家,看到家人的
頻率低於學校門口的校警。我成功地說 服了我的良知,告訴爸媽也
告訴自己:我不在家時是在追求自己的理想,實踐理想的目 的是讓
爸媽以我為傲。於是我畢業、當兵、留學、工作,去美國七年,回來
時媽媽多了 白髮,爸爸已經要進手術房。當我真正要認識爸爸時,
他已經分身乏術。子欲養而親不 待,我離家為了追求創意的人生,
沒想到自己的人生卻掉進這個最俗不可耐的陷阱。

每個人,在每個人生階段,都可以忙一百件事情,而因為在忙
那些事情而從自己 真正的人生中缺席。他可以告訴朋友:「我爸爸
過世前那幾年我沒有陪他,因為我在忙 這個忙那個。」我相信每個
人的講法都會合邏輯,大家聽完後不會有人罵你這個忘恩負 義的東
西。但人生最難的不是怎麼跟社會交代,而是怎麼面對自己。我永遠
有時間去留 學、住紐約、寫小說、「探索自己的心靈」,但認識父
母,只剩下這幾年。爸爸走後, 不用去醫院了,我有全部的時間來
寫作,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的人生變成一碗剩飯 ,份量雖多我
卻一點都沒有食慾。失去了可以分享成功的對象,再大的成功都只是
隔靴 搔癢。

我學到的第三件事是:承認自己的脆弱:爸爸什麼都沒做,只
是一天晚上坐在陽 台乘涼,然後摸到耳下的腫塊,碰!兩年內他老
了二十歲。無時無刻,壞事發生在好人 身上,你要如何從其中註釋
出正面的意義?每一次空難都有兩百名罹難者,你要怎麼跟 他們的
家人說「這雖然是一個悲劇,但我們從其中學到了……」?悲劇中所
能勉強歸納 出來的唯一意義,就是人是如此脆弱,所以我們都應該
「小看」自己。不管你多漂亮多 成功,不管你多平凡多失落,都不
用因此而膨脹自我。在無法理解的災難面前,我們一 戳就破。

爸爸在二○○○年的十二月十七日過世,這一天剛好是我的生
日。他撐到那一天 ,為了給我祝福。爸爸雖然不在了,但兩年來,
以及以後的每一年,他都會給我三樣生 日禮物。這三樣禮物的代價
,是化療、電療、中風、急診、呼吸器、強心針、電腦斷層 、核磁
共振。他離開,我活過來,真正體會到:誕生,原來是一件這樣美麗
的事。

◎王文華  (2002.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