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兒子恰恰好》大說謊家的兩個兒子

據說我小時候很聰明。說這話的人常是我媽,但她說這話時從來「不懷好意」。

這也不能怪她,二十歲以前的我,的的確確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樣板(也許現在還是,只是我自己當局者迷);回想起來,少年時我展現聰明伶俐的對象幾乎都是我媽,目的也幾乎都是為了騙她。

和安安一樣,我小時很怕打;長大了以後,則和信之一樣痛恨挨罵。只要感覺又要被打或被罵,我總是先編好謊言,再面對我那個精明幹練的老媽。

記憶中最大費周章的一個謊言,是高中時有一次答應媽媽吃午飯前回家,卻打球打到忘了時間;無計可施之下,只好故意拿腳踏車去撞電線桿,還忍痛抓一大把粗沙土往兩條腿上一陣亂抹,直到抹出些許刮傷,才抬著腳踏車回家。

回家之後,媽媽果然完全忘了我沒有準時回家,只顧著幫我擦藥、罵我太不小心;爸爸則忙著幫我「前輪定位」,沒空追問細節,一石二鳥,如今回想仍然天衣無縫、智勇無雙。

君子可以欺以方,爹娘可以騙以傷。

•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聰明的小孩,長大以後就變成了精明的爸爸──對我的兩個孩子來說,我想這種「報應」很不公平。

不論他們是沒睡裝睡、功課沒寫完就當寫完,還是根本只在頭上澆澆水就說洗了頭、抱個籃球到球場晃一圈便回家假裝「打得好累」(所以該玩玩電腦「均衡一下」),我都有辦法旁敲側擊、教他們乖乖現形。

怪只怪他們的老子小時候就是個「大說謊家」,老賊抓小賊,焉有不手到擒來之理?

殊堪安慰的是,兩個小賊其實「不肖」得很,一點也沒有得到爸爸的真傳,既不大會說謊,偶一為之也總是「扶得東來西又倒」,經不起三兩句質問就丟盔卸甲。

更慘的是,兩兄弟完全不懂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兄弟之義,一有狀況,總是這廂還支支吾吾、不知怎麼圓謊才好呢,那廂早已大義滅親、「報告完畢」;最後反而一有狀況便急著自首,免得兄弟搶先告狀,受罰又丟面子。

偶而同舟共濟、互相掩護,反而破綻更多、甚至不攻自破。

• 知子莫若母,佛說不可說

有一次午餐過後,媽媽得到管理員那裡領個包裹,沒盯著安安喝完湯便出門去了;推想兩兄弟一定又開了電視看,安安那碗湯八成又放到涼透,怎知道十幾分鐘後回來,竟然早已喝得乾乾淨淨、一滴不剩。

媽媽本來不疑有他,收了碗就要洗。只可惜兩兄弟還不懂得「見好就收」,不但哥哥特別強調「安安喝得很快,一下子就喝完了」,弟弟也鄭重的加上一句「好好喝喔」。

一個畫蛇添足,一個狗尾續貂,不出事也出事。經過兄弟倆這一「提醒」,媽媽這才犯疑:湯碗裡怎沒見到安安最討厭的紅蘿蔔?甚至沒有半點湯渣?

再看兩個兒子眼光不離左右,萬分注意她的反應,知子莫若母,媽媽心頭雪亮,立刻就單刀直入、來個攻其不備:「安安,你把湯倒在哪裡?」

哥哥雖然吃驚,倒也明白「佛說不可說,剛才沒說現在更不能說」;好不容易ㄍㄧㄥ了一兩分鐘的安安,卻一聽就當場崩盤,小手一指,立刻招供:「那──那邊,只有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

媽媽最怕的,就是這個。

• 有一就有二,弟弟學哥哥

那時我們住在九樓,安安指的則是廚房的窗口,也就是說,雖然窗口朝向山邊、並不是另一頭的馬路,湯汁卻很可能飄進樓下人家的窗子裡。

我們家廚房的玻璃窗上,就好幾次被樓上的林先生用喝剩的牛奶畫上「潑奶畫」;老林是我的朋友兼球友,向來不愛喝牛奶,只要被老婆逼著喝,一定想盡辦法偷偷倒出窗外。也就因為這樣,媽媽總是再三告誡孩子,絕對不可以往窗外亂倒東西。

再一次鄭重提醒之後,媽媽便趕緊打開窗戶往下看。

還好,兩片紅蘿蔔和幾許湯汁似乎並沒有隨風飄去,都被擋在十來公分寬的雨簷上──那時安安還小,搆不著廚房的窗戶,倒湯的當然是哥哥信之。

媽媽拿了掃把、畚箕,小心翼翼清理之後,忽然擔憂起來:凡事有一就有二,會不會這並不是第一次,也不是唯一的「犯案地點」?

打開客廳玻璃窗,媽媽往下一看,窄窄的雨簷上並沒有湯汁剩菜,但再往邊邊瞄去,卻瞟到了個似曾相識的東西。

• 千年做賊易,十年防賊難

那是一顆滷蛋,一顆顯然已經擱在那兒很久,根本就已經是「淡水鐵蛋」級的滷蛋。

如果丟棄紅蘿蔔的九成九是安安,那麼偷偷把滷蛋往窗外一放的就一定是信之。媽媽說,當她望見那顆滷蛋時,心裡只覺得一陣難受──不是因為我最受不了的「糟蹋糧食」,也不是心痛孩子欺騙了她,而是「那一次我滷得特別漂亮,挾給信之時我還一直說,你看這麼漂亮,一定很好吃……」

為了兒子不愛吃蛋,媽媽不知道試過多少做法,煎的荷包蛋、蒸的茶碗蒸、炒的蔥花蛋、煮的白煮蛋,總是兒子勉強吃上幾口,大多進了爸爸我的肚子裡;好不容易滷出完美無瑕的滷蛋,滿以為孩子終於賞臉,不負媽媽一番辛苦,誰知道孩子畢竟還是不領情,怎不教人難過?

媽媽沒有放棄,後來終於找到了信之愛吃的蛋──蕃茄炒蛋。我自己既非發現那顆鐵蛋的福爾摩斯,多少有點挫折,但在挫折之餘,卻也憶起張愛玲小說中的一句好話:「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

爸爸再聰明,媽媽再小心,孩子只要被逼得必須說謊、欺瞞,總找得到窗口和出路。

從那一天開始,我們全面放棄圍堵政策,努力減少孩子說謊的機會;偶爾發現他們撒點無傷大雅的小謊時,夫妻倆也大多相視一笑,假作不知。

• 不痴不聾,不做阿翁

一兩個月之後罷,我把「滷蛋事件」說給那時即將「七十才開始」的我媽聽,她笑得很是開心──起初我一點也沒察覺,她笑的其實不是兩個可愛的孫子,而是我這個自栩聰明的兒子。

她說:「還好他們都沒有你聰明,整天只曉得騙老爸老媽──你讀高中的時候花招才多呢,有一次還故意撞爛腳踏車,在腿上弄些假傷來騙我不是嗎?」

我那時的表情,大概就像安安乍聽「你把湯倒在哪裡」時那般難以置信、無限恐慌。我年少時對她撒過無數次謊,大多輕騎過關,很少踢到鐵板,總以為自己的「防禦率」遠遠強過她的「打擊率」,但二十幾年之後,她竟然別的不提,一出手就是我最以為天衣無縫的那一次!

我回過神來之後,笑得很開心、非常開心──那種感覺,很像終於還清一筆積欠了二十幾年的舊債。笑過之後,我當然也問她:「為什麼那時不說,現在才說?」

她的回答是:「那次你只是晚一點回家吃午飯,又不是偷錢、蹺課、打撞球,說謊雖然不好,總要你自己能明白才有用,每一次你說謊就打你,你就不說謊了嗎?」

「做爸爸了,別忘記你也不懂事過;只要說謊不是為了害人,就沒有那麼嚴重。」她收起笑容,給我千金難買的美好教訓:「知道孩子騙你的時候,要先分清楚輕重。」

因為那顆鐵蛋,我學會引導孩子多說實話;但若不是母親的無限寬容,我可能不會明白,當年的我和現在的我的孩子,說謊時其實情非得已,心裡並無惡意。

轉載自奇摩家族 偉志的家 作者: 陳正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