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益:〈兩個兒子恰恰好〉孩子,我差點就失去了你

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在我成長的1950∼1960年代,這樣的「家庭規模」很平常。

比較有點兒讓我納悶的是,從小到大,每次爸媽說到我那個弟弟時,總要半開玩笑的說他是「揀來的」;一來因為我媽媽從前的確是人家的養女(所以也許她會收養一個來均衡一下),二來這個弟弟從小到大,某些個性和天賦也的確和兩個哥哥大不相同(比如說念書的本事和運動細胞,就比兩個哥哥都好很多,相當可疑),有一段時間裡,連我都差點相信,這個弟弟真的是我爸媽「揀來的」。

後來的後來我才明白,所謂「揀來的」,其實就是「不在生育計畫之中」的意思。

• 孩子,你來的不是時候

照我爸媽的這個說法,我們家的老二安安,也算是我們夫妻「揀來的」。

結婚近一年後,老大信之住進媽媽的肚皮裡。我那時實歲33,太太也已28,正準備迎接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信之適時來到,很讓我們感到幸運(想有孩子卻不孕,我不能想像那樣的痛苦)。三年多後,老二安安闖入了我們的三人世界──老大和老二差三歲,原本也在我們的計畫之中,卻為什麼要說他「闖入」呢?

簡而言之,當時我剛剛辭職,為了養家活口甚至遷到高雄,卻又事與願違(談好的待遇,一個月後只剩一半);安安的到來不但沒有帶來喜氣,甚至可以說「雪上加霜」,讓原本就已拮据不堪的家庭經濟更添陰影。

幾經商量之後,我們終於決定,與其讓無辜的孩子跟著我們受苦,還不如請他早日另尋人家。

•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一直到今天我都還不明白,到底當時我是真的怕這個孩子受苦,還是怕自己受苦(負不起責任,於我就是最大的痛苦)。

為了媽媽的安全,我們到高雄一家大醫院掛號,準備就在那裡送走這個無緣的孩子。我應該陪著媽媽去見醫生的,但當時的我只覺得羞恥難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個殺子之父。

十幾二十分鐘後,媽媽終於出了診療室──但不是要進手術室了,而是應醫生之請,要我也進去談談。你可以想像我有多麼不願意:沒陪太太一起見醫生已經夠不負責任的了,最後卻還是免不了要讓醫生見到這個「連兩個孩子都養不起」的爸爸。

我相信,如果我不能提供最一個孩子基本的物質生活,就不能用「船到橋頭自然直」來欺騙自己;我也懷疑,一個收入豐沛、生活優渥的醫生,又怎能明白「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深沉無奈?

• 不想生的父母,不簽字的醫生

我錯了。等著我的是一個慈祥和藹的老醫生,雖然負責審核的是送走小生命的工作,但給人的感覺正好相反──我始終覺得,他所認定的工作內容,其實是在挽救小生命。

即使已經是十一年前的往事,回想起來,他的形影似乎還在眼前。由於是大醫院,掛號的人很多,理論上他不該花費太多時間在我們身上;我們是合法的夫妻,也都已經三十幾歲,申請書更完全合乎這家醫院的規定,但老醫師幾次捧在手上左看右看,就是不肯簽字。

從我們的經濟困境、我的工作經歷,一直到老大的身體狀況、教養方式,老醫師不厭其煩,無論繞了多大的圈子,永遠回到他想要的原點。

我們夫妻不知已商量過了幾個夜晚,傷過了情,痛過了心,既然都已經進了醫院,所謂「事已至此,夫復何言?」不論老醫師怎麼建議,我總有讓他徒勞無功的答案。

老醫師最後還是黯然簽下了同意書,但在簽字之前,還是加了一句讓我難忘的話:「別擔心孩子來了要吃什麼──他會自己帶糧來。」那正是一個宅心仁厚的老醫師的信念,為了保住誤闖人家的小生命,他自己那樣相信,也希望正逢困境的父母都能相信。

但在當時,我完全不肯停下來想想這句話的涵義。

• 不鏽鋼隔牆,不鏽鋼的手術房

手術室在擴建中的另一邊新大樓,事隔多年,我早已記不得我們是上樓還是下樓,只記得兩棟大樓間的走道正在施工,曲折幽暗,雜亂不堪;但一切仍然仿如昨日──昨天晚上我們一起回憶這段往事時,我太太說:「那條通道好像永遠都走不完……,我從來沒有那麼累過。」

相對於老醫師明亮擁擠、嘈雜紛亂的看診室,手術室則是徹底的黯淡空曠、靜肅冰冷。除了似乎是茶色的玻璃窗,絕大部分看得到的都是鐵灰色的不鏽鋼──不鏽鋼的櫃檯,不鏽鋼的隔牆,不鏽鋼的手術房門……;在我這個執意送走小生命的父親眼裡,那個毫無人氣的地方,就彷彿是「生命的屠宰場」。

除了一位眼中透出血絲、始終戴著口罩的醫生,和一位聲音平板、面無表情的護士之外,整個樓層再也沒有第三個人。沒有等候看病的病人,沒有病人的陪客;沒有不斷跳號的掛號燈,沒有通明的日光燈,更沒有一排排座椅,或播出肥皂劇的電視。

如果我沒記錯,也沒有任何一點音樂聲。那年輕醫生看了一眼我們的申請書、在上頭畫下幾筆後,便自顧自打開好大一個不鏽鋼的手術房門,目露不耐的等待媽媽入內。

• 剎那間,有一種極端不祥的感覺

媽媽把身邊的東西交給我,慢慢的向手術室走去;但就在她走到手術房門外時,我忽然有一種非常不祥的感覺,而且愈來愈強烈。

我沒有讓那個感覺繼續蔓延。我叫住我太太,等她繞過長長的櫃檯,回到我身邊,然後我對臉上毫無血色的她實話實說:「我忽然覺得,妳進去了就不會再出來。」是的,那就是我感覺到的東西。我送走的不只是無緣的小生命,好像還包含了傷心的媽媽。

她看了我一眼,輕輕的說:「我也是」。這三個字勝過老醫師的千言萬語,摧毀我所有理智的思量,也讓我超越了我所有的恐懼和憂慮。

戴口罩的醫生很不高興,因為他「都已經準備好了」。他立刻打電話給老醫師,抱怨我們的臨陣脫逃;但老醫師顯然完全站在我們這一邊,不但要年輕的醫生讓我們帶著所有的單據去找他全額退費,還在辦完手續之後,笑容滿面的送我們出診療室。

「按呢才對,按呢才對。免驚啦,只要孩子有得吃,不通想太多。」他說。

• 笑裡帶淚,與爾同消萬古愁

我們相偕走到高雄仁愛河邊,拿退回來的費用吃了一頓奢侈的牛排大餐;看到我太太那樣開心,卻又忍不住笑中帶淚,我這才恍然大悟:她根本就不想拿掉孩子,只是一心為我著想,寧願和我同擔罪過。

後來我們為這個孩子取名「慶安」,就是這個緣故。

誕生在這個多災多難的家裡,或許安安沒什麼好慶幸的,但十幾年來他帶給我們夫妻的快樂和滿足,我們則非常非常慶幸。

順帶一提,安安並沒有如老醫師所相信的「自己帶糧來」,他的成長階段,物質上也因此略有缺陷;但就在前兩天,我為他們兄弟都辦了第一本銀行的存摺,存放他們今年的紅包錢(在往年,兩兄弟的紅包錢總是先由媽媽「保管」,最後則一定會被媽媽「借用」)。

無論如何,安安總是有了「自己的糧」──拿到存摺時,他可開心的呢。

•更正:朱天心小姐的《學飛的盟盟》,出版者是時報出版公司,並不是麥田,作者筆誤,敬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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