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炤宏

常聽人家提到中產階級。每到世局動盪,總有人提出「中產階級的力量」,要求這群沉默的多數扮演社會守門員的角色。然而,「中產階級」到底是哪群人?

社會價值取向黯淡老父的眼神

中產階級的形成,在台灣社會,還是近幾十年的事吧。這個階層的人,包括上班族、經理人員、專業人士、教師、工程師、醫生等等,他們幾無例外地都在清貧或僅是小康的家庭環境長大,沿著教育的階梯爬到今日的地步。在資本主義社會裡,中產階級是所有電視廣告循循引誘的對象,當然,他們也是社會道德規範、家庭、婚姻美德的最後堡壘,台灣也不例外。

但近幾年的泛政治化情境,卻讓台灣的中產階級,淪落為政治鬥爭和社會運動的工具。改革派和部分社會運動者不只一次認為,台灣未曾大刀闊斧地改革,應歸罪於中產階級的冷漠和功利;執政者推出的政策,卻也揚言是為了保護中產階級的利益,雖然最後總弄不清楚是誰的利益被保護了。中產階級也常被畫上「貪婪」、「自私」的等號,由他們養出了台灣有史以來,最幸福也最浮靡的一代;當前台灣社會道德的解體,第一個被聯想到的也是中產階級。

然而,相對於中產階級的憂情,這些說法也許並不具穿透力。

正如社會學家所言,「階級流動」靠的是「教育取得」,這些中產階級早年受教育時經歷無數艱難,熬過苦讀的歲月,才獲得允諾中富足的一生。他們多半沒有世襲的財產,但可以很驕傲地說:「我享受的一切,都是用雙手賺來的。」但中產階級用雙手雙腳,用上班下班打卡受氣的生命,為自己幾十坪大的公寓空間建築天堂時,他們也發現,從小生活在逸樂環境裡的下一代,已喪失他們早年奮鬥的動機和美德,然而,這就是中產階級自恃成功的本錢;學有專長的上班族,無法保證將來兒女就能夠擠進同一家公司工作;醫生也不能把行醫執照傳給後代;他們只希望當年促使他們爬上來的成就動機,還能在兒女身上重現。事實上,他們為兒女安排的逸樂環境和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已經黯淡了這個穿過歲月、直落在兒女身上的希望,像逐漸老去的父親望著不肖兒子的憂鬱眼神。

虛無和憂鬱感吞噬戴軛的老驢

其實,這更像是個矛盾的處境──一方面中產階級秉持他們的奮鬥信念,繼續往頂峰的工作目標節節高昇,另一方面他們又擔心未曾繼承奮鬥意念的後代,從既得的社會階層上掉下去。他們集體性的不安、焦慮和憂鬱情結,搖盪著全世界所有的資本主義社會。美國專欄作家艾兒瑞區在她的《害怕墜落──中產階級的內心生活》一書裡,把這種現象稱為中產階級的「內在虛弱」(inner weakness),代表著中產階級恐慌於自己、或他們的兒女將會失去既有的一切;他們當然必須繼續奮鬥,像頭戴軛的老驢,但當他們回望犛過的田畝時,有時也會茫然不解自己萬般辛苦為了哪樁,難道僅是為了社會高階層的資本家和政客允諾的那株紅蘿蔔?

表現為集體現象的,當然就是整個社會浮動不安的氛圍,中產階級當然必定被認為是自私、貪婪和姑息的,這個社會的設計讓他們變得必須如此,他們還必須不斷地賺取獲得,填補內心唯恐墜落的恐懼感。讓人擔慮的卻是,由於中產階級太過專注關心自己的命運,他們顯然表達了太少的社會關懷。

這似乎也是民主和資本主義社會必須忍受的痛苦,隨著貧富間的壕溝挖深,中產階級的虛無和憂鬱感也跟著擴大,終而將吞噬這整個社會。當年中產階級靠著「教育」獲得了現在的地位,但當教育手段已不再承諾日後生涯的成功機會,整個社會的資源也面對重新分配的時候,中產階級的憂鬱更濃了,為了他們的子女。

(本文出自張老師月刊6月號29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