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八歲,一個人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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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nyyeh
2003-06-02, 11:11 AM
八歲,一個人去旅行 ◎吳念真  (2003.05.12)


八歲的我在一家人的哭罵聲、左右鄰居的勸阻聲,以及爸爸堅決的眼神中,一個人出發去旅行。

爸爸說我身高還不夠,不必買車票,根本用不到錢,所以,我比他當年更神勇,口袋裡除了一盒已經用掉一半的萬金油之外,什麼也沒有......

爸爸十五歲的時候就離家,從嘉義故鄉跑到九份的礦區謀生。那年頭從嘉義到九份光火車就要坐一天,下火車還要走半天。

或許一直覺得自己很神勇,所以,爸爸認為所有男孩子都應該這樣獨立和冒險,何況是他自己的兒子,特別是長子。

我就是他的兒子。長子。

一個星期天早上,爸爸要我自己坐火車去宜蘭

我八歲那年,他似乎覺得時候到了。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剛起床刷牙,爸爸忽然出現在我背後,跟我說:今天不用上課,等一下你坐火車去宜蘭,到姨婆家,把祖母上次忘在那裡的雨傘拿回來!

我嘴裡含著牙刷,什麼話也來不及說,他轉身就走了。

十分鐘後,八歲的我就在一家人的哭罵聲、左右鄰居的勸阻聲,以及爸爸堅決的眼神中一個人出發去旅行。

爸爸說我身高還不夠,不必買車票,根本用不到錢,所以,我比他當年更神勇,口袋裡除了一盒已經用掉一半的萬金油之外,什麼也沒有。爸爸說,如果想睡覺就拿萬金油出來塗一塗,不然睡過了站,被火車載到太平洋去……。

從我家到火車站必須先走一小時山路。一路上,我很仔細的搜尋記憶,複習著從上車的侯硐到目的地宜蘭之間各個車站的順序:三貂嶺、牡丹、頂雙溪、貢寮……宜蘭,一次又一次。當然,過程中也有被打斷的時候,因為路上只要碰到熟人,他們都會問我:去哪裡啊?

我說:去宜蘭!

他們很自然的看看我身後山路的遠處,說:跟誰去啊?

我假裝很平常的說:自己去!

然後,我就在他們難以置信的表情下,像一隻驕傲的小公雞一樣,頭也不回的往車站走去。

也許是因為星期假日,那班八點五十分開往蘇澳的普通車裡人很少、很安靜。車上,傍著窗口的兩溜直通通的綠色座位空盪盪的,空氣裡則殘留著各種蔬菜、水果混和的味道。

乘客大都是小販,他們一大清早擔著農產到基隆市場去賣,散市之後帶著空擔子要回宜蘭一帶。我上車的時候他們幾乎都在補眠,有的甚至就脫了鞋大大方方躺在座位上。只有一個老婆婆是醒著的,而且從我一上車就一直看我,朝我笑。

我一直面對車窗,開心地想亂七八糟的唱歌

她好像比我祖母還老,而且又瘦又乾。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雙從寬鬆的七分褲底下露出來的腳。她的腳掌又黑又大,像一支扇子。腳上穿著一雙好像用汽車輪胎剪成的「涼鞋」,鞋帶用的是麻繩。而腳掌以上的小腿卻瘦得似乎只剩下骨頭。

她一直看著我,凹癟的嘴一直不停的嚼著什麼,讓我有點不自在、有點害怕起來。於是,我只好轉身跪到椅子上,面對車窗假裝看風景。可是火車一下子開進了三貂嶺和牡丹之間那段超長的隧道,風景不見了,窗戶上又反射出那個老婆婆的身影。也許是因為車廂裡白白冷冷的燈光,她的臉顯得有點嚇人。在轟隆的車聲中,我忽然聽見她出聲說:囝仔!

我回過頭去,看見她正向我招手。

剎那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老婆婆好像察覺我的猶豫,伸手從空空的菜簍子底撿起兩三個小小的、有點過熟了的芭樂說:來,這給你吃!

我只好慢慢走了過去,低著頭,慢慢的接過芭樂。

不過,就在那一瞬間,我卻再也不怕了,因為她身上有著跟祖母一樣的味道,那是擦在頭髮上的苦茶油的幽香。

她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一邊說:這沒人要的,你吃。

一直到我咬下第一口芭樂之後,她才問我:啊你一個人要去哪?

我說宜蘭。

她似乎一點也不驚奇,笑笑的說:這樣,阿嬤就有伴了!阿嬤要到羅東,你下車的時候剛好可以叫我一聲。然後,似乎很放心似的,把手上半個吃剩的芭樂放進口袋裡,又交代我一聲:要記得叫阿嬤哦!隨即便輕輕的、舒服的靠向椅子,閉起眼睛睡了。

我有任務在身當然不敢睡,其實,也睡不著。因為我的心中,還有一個重要的期待。

我知道過了三貂嶺的隧道,另一個更長的隧道就在石城附近。每當火車穿過這個隧道,天地彷彿就開闊明亮起來,無邊的海洋會一下子蹦了出來,出現在車窗外,於是我將會看到湛藍、起伏不停的海,看到船,看到遠遠的一個小島,看到緩緩扇動著翅膀慢慢掠過海面的鳥群……。

對一個山上的孩子來說,這是一幅令人期待的風景,一個始終眷戀的記憶,絕對沒有放棄的理由。

那天,我便跪在座椅上,一口一口慢慢嚼著芭樂,一個人同時擁有好幾扇毫無阻擋的車窗,滿足而感動的重溫那樣的經驗,要多久就多久,沒有人會叫我下來坐好。陽光很強,很熱、而且刺眼,但我一直面對車窗,拚命裝載眼前的風景,開心地想亂七八糟的唱歌。

喂,誰有萬金油還是白花油?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我感覺好像有人慢慢靠近我,最後甚至整個人都重重的倒在我跪著的腿上。低頭一看,是老婆婆!她歪倒在椅子上,頭靠著我的腿,而全身卻正滑向地面。我想拉住她的手臂,想把她往椅子上拖,可是拖不上來。她灰白加雜的頭髮下的臉青白青白的,像夏天晚上常闖進屋子裡的一種大蛾,連嘴唇也一樣。

我忽然想到:她會不會死掉了?因為她的臉幾乎是冰的。我想叫她,可是,卻不知道怎麼稱呼她,可是就在這同時,我已經聽見自己的聲音叫著:阿嬤!阿嬤!

阿嬤沒有反應。我用力搖晃她,她還是一動也不動。我急得想哭,忽然又想到村子裡礦坑出事的時候,總會有人喊:救人喔!救人喔!然後全村人立刻像被水澆到的螞蟻群一樣衝過來的情形。於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些膽怯的喊道:救人!救人喔!

這一叫,有用了。一堆人全過來了,一邊問說:怎樣啦?怎樣啦?

我說:阿嬤好像死掉了!

眾人一陣大亂,我被擠到一旁去,聽到他們七嘴八舌的說:在流冷汗呢,可能中暑了!沒見過她呢,誰認識啊?啊這麼老了,還帶孫子出來做生意!我直想跟他們說:我不是,我不是她的孫子!可是一點機會也沒有。

有人在幫阿嬤抓痧,用力捏著她的肩膀和背脊。她始終閉著眼睛,被人家翻來翻去,像布袋戲偶一樣……,我忍不住哭了出來,只是背過身去,不敢出聲。

人聲依然嘈雜,有人說:喂,誰有萬金油還是白花油?

我毫不遲疑的說:我有!立刻從口袋裡掏出萬金油,遞給從人群裡伸出來的一隻手。

這時,有人發現我在流淚吧,有一個女人說:不要哭,不要哭,阿嬤沒事,傻囝仔!她拉我到阿嬤面前。阿嬤眼睛睜開了,有人正用我的萬金油在幫她擦額頭和太陽穴。那女人跟她說:阿婆,還好你帶孫子出來,不然,妳昏死到蘇澳還沒人知道!孫子這麼聰明、孝順,妳很有福氣呢!

祖母的臉怎麼變成火車上那個阿嬤的臉?

我又急著想跟他們說:我不是她的孫子……但還是沒有機會,因為我看到阿嬤一邊笑著頻頻點頭,眼淚卻一邊從她眼角流了下來。

阿嬤要顧好哦!回去跟你爸爸媽媽說,阿嬤這麼老了,不要讓她挑太重、跑太遠,記得哦!人們叮嚀著,我和阿嬤一樣,流著淚,頻頻點頭,靜靜地看著他們慢慢散去。

在火車規律的搖擺和喀答喀答聲中,海,看不見了。

宜蘭要到了哦。

我知道,下一站就是。

阿嬤沒說話,一隻手裡捏著什麼,另一隻手把我的手拉過去。

我感覺到她塞給我好幾個銅板。

我不要,我媽媽說不能亂拿別人給的錢!

你真傻呢,媽媽問你,你就說是阿嬤給你的,阿嬤不是別人啊!

後來,我拿了阿嬤的錢。一直捏在手裡,一直到下車。然後,我站在月台上,看著火車關上了門,離去。最後一眼的阿嬤是笑著的。

當我走出火車站,向附近的姨婆家走去,一邊把手上的銅板放進口袋的時候,才發現,我忘了把爸爸給我的萬金油拿回來了!當姨婆驚訝的看到我一個人出現在她家門口,大聲小聲的罵起爸爸的時候,我還在想那半盒萬金油的事。

想, 它現在會在哪裡呢……?

回程的火車上雖然沒有萬金油,我還是沒打瞌睡。

最後,當我背著雨傘和姨婆送的五斤青蒜回到已經昏暗的村子,遠遠地看到在路口不知道已經等候多久的祖母的身影時,忽然發現,她的臉,怎麼變成了火車上那個阿嬤的臉?

怎麼會?

我很急地跑向她,並且大聲地叫著:阿嬤!阿嬤!……

(本文摘自遠流出版社最新出版的「台灣真少年」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