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無痕(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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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yih
2001-06-24, 10:48 PM
貴伯坐在門口眼睛餘光早已經瞄到竹林內有人影晃動,他只是不動聲色假裝沒看到,要等西空仔自己走回來,他知道再怎麼樣西空仔還是會回來。

阿宏跟在背後也是提心吊膽,西空仔身上的發抖情緒影響到他的步履,忍不住讓他用力呼吸。從背後看,他看到西空仔不同於以往的身影,不管記憶中是怎樣的形樣,但此時看讓他看到父親對祖父除了畏懼還有一份孝心,他知道父親大可以先避避風頭再回家,但是他更知道父親不想讓祖父在門口持續生氣,看祖父瘦弱的身軀的確像挨不了太大的打擊。

天色已經開始昏暗,山風陰冷冷地搖響竹枝,鋪在地上的竹葉片偶爾隨風掀動幾下,像看似畏縮的心卻盪著漣漪。

西空仔表情難看的像放了十幾天的豬肝,好不容易擠出笑容邊走邊像父親打招呼。

「多桑,天晚了你還坐在那裡!」

貴伯不說話,眼睛盯著前面看都不看西空仔一眼,不過右手的扁擔已經慢慢到移到中間,並且用兩隻手緊緊地抓著。這個動作立刻讓西空仔的腳步停了一下,汗整個冒出,上下兩排牙齒不斷的喀喀響,尤其當他看到父親的呼吸越來越沈重時自己的呼吸也跟著用力。

西空仔半張著嘴,並且將全身的肌肉繃的緊緊的,這僵硬的肢體讓他走路的樣子看起來很滑稽,但是沒有人敢笑,包括阿宏也不敢有太多想法。此時他的腦子裡只想著一件事:等一下要站在那裡才不會掃到颱風尾被祖父的扁擔打中。

西空仔戰戰兢兢地一步步慢慢走,好像一雙腳突然重了幾千斤。

「多……桑,呷飽沒?」

貴伯還是不說話,但是兩隻手因為緊緊抓住扁擔已經微微顫動,手心也開始冒汗。

他不說話,用眼睛餘光度量西空仔的距離。

突然,聽他大叫一聲:

「幹你娘!死孩子你還敢轉來!」

扁擔瞬間舉起又落下,重重地擊在西空仔的身上,西空仔痛,但是不敢躲開,而且還噗一聲跪到地上任憑父親發洩。

阿宏站在旁邊看的心驚膽跳,想過去拉開祖父又不敢輕易出手,只見祖父的扁擔一棍棍重擊在父親的背上。

「幹你娘!澎肚的了尾子!恁爸今天不把你摃死按怎對得起祖公祖媽!」

貴伯青筋暴露,怒火攻心,怪西空仔將辛苦賺來的肉攤輸掉也怪自己教導無妨,所有的悔恨和憤怒全都用扁擔一下下表現在西空仔的背上。

門後的貴嬸看得哭了,跑了出來,擋在西空仔的面前,卻不防被貴伯打了幾下。此時阿宏看見無辜的祖母被打到,連忙跑過去拉住祖父的扁擔。

「貴伯,好了啦,這樣就好了啦!」

「你是啥米郎?敢管我家的閒事!」貴伯打紅眼,轉頭不和善的對阿宏怒斥。

「我是…..我是………」阿宏啞口,一時說不出自己憑什麼管這件事。

「我宰佯了!」貴伯晃然大悟的看著阿宏。「一定是你們這班狗兄狗弟牽他去博的對嚜?恁爸今天照打,替你父母教訓你!」

話一說完,貴伯的扁擔颼一聲朝阿宏打去,阿宏伸出手去擋,手臂卻傳來一陣刺骨的痛!

「哇!∼」

阿宏痛的叫出來,兩腳一蹬連忙跳開,蹲在旁邊不斷撫著被打到的手臂喊痛:「哇靠!哇爸喂!」

貴伯打得火熱,腳不立刻向前移動準備再教訓阿宏幾下。西空仔見阿宏平白無故被打,連忙倒過去擋在阿宏的面前。

「是我的代誌你問啥米打我的朋友!」西空仔頗不以為然的叫著。

「同款!啥米款郎交啥米朋友,兩個都同款討皮痛!」

碰!碰!碰!一聲聲的扁擔不斷的響著他們兩人打去,打得阿宏躲都沒地方多,一隻手馬上腫的跟紅龜一樣。

對於多桑的無理西空仔開始反感,而且他也覺得這次多桑的出手太重了一點,不但打的阿宏一隻手紅腫,自己的身上也全是傷。於是他抓著阿宏逃開了幾步,站在門外不服氣的說:

「輸一個肉攤又不是殺人放火,火氣這麼大要衝啥!」

西空仔不斷的往身上搓揉,嘴裡還不斷的反駁。

「幹你娘!你講那是啥米哮話?恁爸是做啥米壞積德生你來忤逆我!好幹你再說一句看看!」

「講就講驚啥米!」西空仔被罵的有點不悅,逐漸對整個事情起了反感。「一個肉攤嘛,大不了我再賺賠給你,你憑啥米連我的朋友都糟蹋!」

西空仔想到阿宏在賭場份不顧身和自己對抗菜頭明那些人,此時不但被多桑誤解還惹來無妄之災,除了對阿宏深感歉意之外也對多桑的不明就裡生氣。

但是西空仔的一番話卻引起貴伯更大的不滿,他認為西空仔敢跟自己頂嘴一定是仗著有人在旁邊,因此更讓他氣的全身發抖,忍不住對西空仔撂下狠話。

「好!你有本事,你翅骨尾乾了,竟然敢跟我應七應八!有本事你去賺轉來給我看,不要在這裡說大話!」

這句話讓西空仔征了一下。

一直以來就認為窩在這個地方不會有大作為想去外面闖闖,現在發生這種事肯定得不到多桑的諒解,而且這件事也會讓自己在故鄉被人不斷的指指點點,那麼今後要如何面對那些親戚朋友?倒不如趁這個機會到外面闖一片天地,他很自信平自己的能力絕對不是一個賣豬肉的人。

西空仔打定主意,眼中冒出堅毅的火花,看的阿宏心底起了一種莫名的震撼。

「你放心!我才不希罕縮在這個地方,我一定賺十個八個肉攤轉來給你看,一定不會讓你們看衰曉!」

「不希罕?恁爸也不希罕你!你最好死在外面不要轉來!」

「這是你逼我的。不要怪我!」

西空仔心中的火已經變成一股激動奮發的動力,恨不得立刻有一番作為解除自己在故鄉被貼上的標誌。

西空仔狠狠地看了父親幾眼,用他的眼神告訴父親自己不會永遠都是這樣。然後,轉身,咬著牙,跨出步伐。

「好幹你就不要給我轉來!」

貴伯氣不過西空仔死不認錯又真的要離開家,忍不住抓著扁擔追出來。西空仔眼尾瞄到,嚇的拔腿就跑。一旁的阿宏來不及會意,楞了一下才跟著跑,貴伯追出來看到西空仔兩人竟然真的跑了,心中的怒火更是高漲。

「走!你走!永遠不要給我死轉來!」

終於貴伯的怒火整個爆開,一邊走一邊用生平最大的力氣將扁擔朝他們丟去。

突然,聽到啊一聲!

跑在後面的阿宏竟然被扁擔擊中後腦杓,除了大叫一聲外,整個人頓時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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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yih
2001-06-24, 10:49 PM
一陣恍惚,混沌地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盞路燈對著他看,白花花的光線中雨紛亂的飄游,並且隨著些微的風向黑暗沒去。

阿宏搥搥微有疼意的後腦,卻讓周遭的環境沾染了心情,因為他發現有些不對勁,這些天來看到的路燈應該是斗笠狀的鐵蓋,下面吊著一顆圓圓的燈泡,光芒還是帶點感傷的黃,但是眼前卻是沒有情感的白光。

這個變化不謂不大,征的阿宏一時腦筋轉不過來,心裡面盡是些疑惑待解。

這路燈應該是自己的年代才有,怎麼會出現在阿爸的記憶裡,這該是多麼突兀又不可思議!

想到這裡,阿宏霍地站起來,並且慌亂的原地打轉。

怎麼又不一樣了?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沒想到只旋了幾圈臉上的肌肉立刻被攪成一沱,貼在驚疑的骨頭上變化色彩,使得他不知如何描繪心境,只能半張著嘴發楞。

雖然天空靜的找不到光點,但不代表世界就此沈入黑暗,隔壁路不時投射而來的車燈,屋頂霓虹誇張的繽紛耀眼,繁華的景象在在證明絕對不是處在阿爸的年代。

一陣苦澀從喉嚨哽起,阿宏眼淚幾乎流下來,很想有個人告訴他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自己會在一大堆問號中周旋而不能脫身。

詭異不只是環境才會形成,茫然的陌生的驚慌也會讓人從心底打顫。阿宏不主地將手指放在齒間喫咬,隨著咬闔順便將慌亂嚥下。看看四周,他確定目前不是在關子嶺,而是在一個都市,一個十足現代化的都市。

念頭一閃,阿宏收斂起驚悸,因為眼前的都市卻讓他無比熟悉,熟到幾乎可以說出隔壁那條路的路名,和這些商家再過去會有什麼店。

「哇!∼」

阿宏狂喜至極,忍不住大叫一聲放懷大笑!

「我回來了!我回到原來的地方了!」

wenyih
2001-06-24, 10:50 PM
興奮開始施展一貫的伎倆,讓人的行為脫序,阿宏顧不得是否會招來異樣的眼光,他大吼大叫,又蹦又跳,盡情在人行道上來回奔跑,趴在地上親吻濕濡的紅磚,像回到記憶中的子宮,奔放壓抑的貪婪用力吸納懷念的味道,彷彿慾望一下子得到了最佳的許諾。

阿宏笑的眼睛都綻出花朵來,每一樣微小平常的事物都充滿雀躍,每一陣平淡無奇的風也會使人感動,甚至每一道刺耳的喇叭聲都會變成燦爛的音樂。因為只有真正失去過身邊事物的人才能體會那種振奮,也只有迷失過的人才能品嚐出重回正軌的喜悅。

一陣激情過後,阿宏嘎然將心情定住,站在路旁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天空,一種無法理解的困惑瞬間將他眷住。

霓虹燈在暗夜繽爛,那是現代化的傑作;阿爸的時代也不會有高聳的建築;甚至馬路也沒錯,每一條都是柏油路,不是阿爸時代的石子路。而天空飄下的雨那當然是一樣的,每個年代下雨的樣子都一樣。

但是,讓他覺得不對勁的正是這綿綿的細雨。

照常理來說,立在雨中就算不淋成落湯雞至少也該有貼在皮膚的黏瘩感,但是沒有,眼前的景物完全沒有那種感覺!

阿宏將手捧在面前,期待像呵護嬌嫩的水晶掬一把清涼,但是他失望了,因為他收不到雨水,甚至還可以看到雨水從他的手掌穿透過去。

這是何等震驚,沒有人可以這樣!這喜悅的心境猶如被狠狠撞擊,突然被打了一巴掌!

這代表什麼?怎麼會這樣?回到原來該在的地方不是一切都該回復原來的樣子?為什麼會有這種情形發生?

恐怖迅速由心底蕩漾開,甚至比第一次的奇遇更讓他驚駭。第一次可以用進入另一個時空來解釋所有不合理現象,但是這一次是回到「現在」,應該凡事都很「正常」,不應該有超乎想像的情況發生,但是它就是發生了。

疑惑還未解答,一陣隱約傳來的聲音又讓人懷疑自己的聽力也受到影響。

阿宏側頭傾聽,從聲音的大小來判斷應該是隔街,由聲音的吵雜程度猜測應該是一群人在談論某件事。不過這些都不足以讓讓人感到驚疑,因為有人圍成一圈高談闊論是很稀鬆平常的,問題是那陣陣吵雜聲所夾雜的熟悉音調。雖然聲音很不明顯,但是他自認不會聽錯,因為那是他的妻子雅娟的聲音。

其實聽到妻子的聲音讓阿宏平緩不少情緒,至少確定了目前處在自己的時空中,但是鬨亂的人聲卻讓他有了莫名的焦慮。

阿宏心跳開始混亂,他意識到事情的不尋常,於是決定決定探詢事情的真相。轉過身,走過紅磚道,順著急促的呼吸跨過斑馬線,沿著關門休息的商家門往十字路走去。走到轉角,聲音更是明顯。阿宏提口氣再順著屋旁的牆壁走向另一個十字路口。平常時候不會有人認為一間屋子長度可以走一世紀那麼久,也不會有人可以走一段路如此驚心動魄,然而混亂的思緒箝制不安的心情,讓阿宏每一個腳步都舉的如此猶豫。

終於走到屋角,吵雜聲已經相當大。雖然已經做好心裡準備接受任何衝擊,但只要是人總會提著心面對陌生的恐懼,因此他還是無法一下子接受想像不到的震撼,只敢慢慢地將頭伸出去,微微地探。

探頭後,終於讓他鬆了一口氣。沒什麼讓人特別意外的,不就是一群人圍著談論,不遠處幾個小圈圈朝路中的人群看,還有一些無意識的行人匆匆走過,留下一些事不關己的好奇。

事不關己的心態總是容易伴隨冷漠,甚至演變成一種隔岸觀火的鄙視,在種種心境加上自己正陷於茫然之際,阿宏本來不想理會那一群人所為何事,可是剛剛妻子的聲音又讓他升起了好奇心,打破了事不關己的堅強堡壘,進而朝人群探求出一個答案。

走到人群中,好像沒什麼閃或擠,只覺得很輕易就穿越到到人群中央,但是輕易的動作並不代表得到的是簡單的結果,往往會出人意料讓人震驚,而且使人慌的不知所措!

wenyih
2001-06-24, 10:52 PM
雅娟坐在地上對著一具身形扭曲,滿身是血的人哀嚎,儘管躺在地上的人容貌變形傷勢嚴重,但是阿宏在驚駭的倒退幾步時就已經認出那個人。

有什麼比親眼看到自己的屍體更令人毛骨悚然?有什麼比看到自己躺在血泊中未知生死更讓人驚駭?那不只是驚駭,悚然,還帶著嚴重的懷疑,懷疑那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懷疑自己是否讓夢與現實攪成破碎又迷幻的形體,甚至懷疑世界是否真存在。如果躺在地上的是自己,那麼自己又是誰?

「阿宏,你不能這樣就丟下我!你走了我怎麼辦?」雅娟嘶聲叫喊,眼淚跟著嚎啕聲驟然奔放。

「救護車怎麼還沒來?有沒有人再打看看!」提意見的人總是比行動的人多,幾個人七嘴八舌,就是沒人把冷漠丟棄。

「那輛車真的很沒天理!」阿婆手撫著胸口驚魂未定。「我就在那裡看見一輛白色車子彎過來後就撞上他,他被撞飛好高好遠,可是那輛車連停都沒停的就逃走了!」

聽到這句話阿宏雙腳癱軟了一下,心也咚地死到谷底。現在他終於知道自己不但被那輛車子撞到,甚至當時的閃躲並沒有使自己躲過這場浩劫,而是在突來的驚慌下以為逃開了,事實上卻是整個魂體逸開而已。如過真是這樣的話,那接著發生的各種奇遇便有了合理的解釋,問題是自己現在算什麼?是出殼的魂魄?還是遊走的孤魂?

看到雅娟傷痛欲絕的模樣阿宏腦中開始浮出前程往事,悲歡喜樂也隨著潮水向胸口排擠而來,像剛凝疤的傷口重新剝出一大片血,忍不住雙眼噙滿淚水,一陣心酸在喉嚨滾動。

如果真是這樣走了,那些未完成的事該如何繼續?雅娟和孩子又要如何面對打擊?那些所有認識的人又會怎樣看待自己?

阿宏茫然,慌亂。

「阿宏!你怎麼可以這樣丟下我們不管,你怎麼可以這樣!」

雅娟趴在阿宏身上哭喊,顧不得紅漬漬的血印染在她秀麗的臉上。

阿宏哭了,淚水順著鼻樑兩旁滾了下來。

長這麼大第一次如此恨一個人,他痛恨撞到他的人因為一時貪快毀了一個家庭,更恨他不停下車來盡責任,而放任他在夜的雨中掙扎無助,最後奄奄一息,最後讓他對妻子有著無法白頭偕老的愧疚和遺憾。

「阿宏,你不要走!我不准你走!你說要和我活到很老很老,現在我不准你走,你聽到了沒有!」

雅娟抱著阿宏哭嚎,聲音迴盪在每個人的眼眶,除了讓人掬同情之淚,更是黯然鼻酸。

「我在這裡!我沒有走!」

阿宏哽咽地蹲到雅娟身旁,企圖藉由呼喚讓雅娟知道他的存在,可惜縱然面對尺呎也猶如隔著密閉玻璃揮舞煩躁和焦急,呼叫的聲音像被空氣噬去了般無力。

「救護車來了!」

尖銳的笛聲如死神霍霍的磨刀聲,聲聲刺激瀕臨崩潰的情緒,昭告這一切即將終止,劃上永遠的休止符。

一場小混亂,兩個護理人員從車上推出擔架跑來,其中一個立刻為阿宏戴上氧氣罩,並且測量他的生命跡象。雅娟摒息等待,希望能從醫護人員的眼中得到最後的希望。然而,醫護人員卻輕輕地搖頭,這一搖,彷彿宣佈末日降臨,雅娟一個崩潰,瘋狂了起來。

「不是這樣的!我們阿宏不會死!你不要亂說!不要!」

哭聲震亂了夜的沈寂,如巨浪撞擊在防波堤,一時間碎沫飛花濺滿整個空氣。

阿宏更是墬到深淵,雙腿無力的軟下!眼前變形的軀殼不禁使人打起顫,終於知道人的肉體是如此脆弱,而且總在最不經意的時候。

儀表數據以及醫護人員的眼睛依然沒有起伏交集,雅娟抓著醫護人員的手臂嘶聲狂喊,捏的人一陣疼入了心坎。

「我的阿宏沒有死!你們不可以這樣放棄,你們要救他,你們一定要救他!」

過份的激情終於變成無意識的沈靜,如有一股力量引導著面對實境,用最坦然的心承受所有,用最無力的手撫觸不捨的情。阿宏伸手在雅娟浸滿淚水的臉龐上撫弄,像把玩著美好記憶那般深情,儘管雅娟抽動的肩膀一次次剝開冷凍的疤口,他還是想傳遞最後一份依戀在人間。

雅娟突地打個冷顫,一種奇妙在心中傳染。

「我們已經盡力了,最好趕快送醫院讓醫生處理!」

看著這副窩居三十幾年的軀體阿宏突然升起一種別離感,像對著空氣揮手準備斷絕最忠誠的朋友,也許不是最舒適,也許不是最驕傲,卻是生命的代表。

想到這裡,阿宏一隻手在自己的額上做最後憑弔,像送走心愛的戀人那樣悵然。

醫護人員撐起阿宏的軀體,手指經由肩膀勾到頸部的動脈,卻讓他微地一怔:

「他還活著?我摸到他的脈搏?」

雅娟破涕啞口,一顆心瞬間活了過來,阿宏更是看著醫護人員不肯定的表情愣住。

「唉∼又沒有了,可能是錯覺!」

「不!你再試試!」

隱約中一線希望讓雅娟堅持,似乎有一道力量握住她的手給于某種契機,讓她相信阿宏不會輕易地離她而去。

一種體悟讓阿宏驚疑地瞪著自己的屍體,好像頓悟了一點神奇祕密。阿宏吸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後緊緊握住自己的手,開始用意念傳達自己存在的訊息。

「有了!有了!這次確定,但是脈搏很薄弱!」醫護人員雖然不可置信,但是手中的跳動卻是讓他不能否定。「趕快送醫院!快!」

阿宏笑了,他忽然很感謝上蒼讓他即時體悟這個祕密,看著大夥小心地將自己抬上擔架推到救護車裡面,阿宏對著天空流下喜悅感激的淚水,顆顆晶亮,像繁星的希望。

雅娟帶著祈禱爬上救護車,抓著阿宏的手不斷叮嚀:

「你要撐下去!我知道你一定會撐下去的對不對!」

碰地!救護車關上門,阿宏追著救護車奔跑。

「我不會丟下妳,真的不會!妳要相信我!」

高八度的笛聲再度貫穿夜的寧靜向醫院急馳,阿宏緊追在後面狂叫:

「我真的不會丟下妳,我發誓!」

救護車一路急馳,闖過紅燈迅速左轉,突然迎面衝出一輛汽車,整個過程彷如歷史重演,阿宏狠狠嚇一跳,甚至忘了自己只是一個不具任何實體意義的幽魂,驚嚇之餘習慣性的舉起雙手護住頭。

霎地!一種被某種物質穿越或是穿越某種物質的壓迫感擠在胸口,耳中嗡嗡地鳴起一陣刺耳的音律,眼前頓然一片蒼茫,像掉入棉絮團裡面一樣!

颼!平靜,一切沈靜下來,沒有聲音,沒有尖刺的耳鳴。

wenyih
2001-06-24, 10:54 PM
彷若從一場夢突然醒在另一個夢境,讓人整個心境自然地畏縮了一下。

回過神,轉頭看看四周。很明顯的這是一個平淡無奇的黃昏,陽光在遠處的屋頂恣射最後一道威力,柏油路面透出氤氳迎面飄上,一隻小花狗在垃圾桶裡翻尋,幾個婦人在門口竊竊私語,還有幾個理平頭戴黃色小帽的小學生吱吱喳喳的鬧著走,風過處,整個氣氛乾燥的讓人難受。

從夜晚到黃昏,從快車道到小巷弄,阿宏知道自己肯定又陷入某個時空,只是一時間無法分辨出此時處在那一個記憶段落,但是這裡卻讓他有著說不出來的溫馨感,像記憶裡最珍藏的那個片段。

「吧∼咘!吧咘!」

一輛賣冰淇淋的三輪車輕快地停到巷口,那有點滑稽又有點高亢的喇叭聲不但綻開小孩的臉龐,也讓陽光笑笑的墬落。

幾個小孩將三輪車圍個飽滿,阿宏笑了笑,他想起這個記憶,認出這個聲音以及想起冰淇淋清涼甜爽。

才跨出腳要向三輪車走去阿宏就嚇了一跳,想不到身體變輕了,只微微用個呼吸整個人竟飄似地盪去,這種感覺很新奇,似風信子借風飄遊,又像落葉借水流送,真想不到做個魂魄會如此地沒有壓力與輕鬆。

盪到車前,阿宏雜在小孩子裡面看賣冰淇淋的人熟練的動作,一杓杓的冰淇淋疊在脆餅筒上,一張張稚氣的臉映著羞羞的滿足感,把阿宏遺忘的記憶重新端出調色盤,五彩繽紛又活氣盎然。

「頭家,我要鳳梨跟芋仔!」

「好啦,賣爬啦,等一下踩壞!」

西空仔對一位登爬到三輪車上往冰淇淋桶裡探頭的小孩輕吼。歲月在他額頭劃上線條,太陽也為他的終日奔波披上一襲黑衣,突出的顴骨在黃昏中閃出淡淡的油光,濃粗的眉毛上端凝了幾粒汗。

阿宏看著,竟有種久別重逢的喜悅。

「頭家多少?」

「兩粒三塊!」

應付完最後一個顧客,西空仔將錢丟到奶粉罐內,取出掛在手把上的毛巾在臉上抹了幾下,然後往掛在三輪車頂的喇叭上按了兩下。

「吧∼咘!吧咘!」

阿宏陶陶然地沈浸在這種特珠的音頻裡,翻出最底層那處尚未被踐踏過的心靈,暗自吟味。

白光轉為金黃,餘曛斜照在三輪車前耀出閃亮,阿宏蹲在一旁等待,等待另一個記憶起來。

一個小男孩閉澀澀的從巷子內走出,阿宏雙眼閃了一下,暢懷大笑!雖然只是很平常的長相,但是每個人看到自己小時候的模樣總會覺得憨呆的可愛。

「阿爸,你先轉去呷飯我來顧!」小阿宏仰著頭,臉上沒什麼笑容。

西空仔跨出座椅,表情突地嚴肅。

「這擺考第幾名?」

「第一名啦!」小阿宏靦腆的說。

「有給我騙嚜?」

「沒啦!老師有分單轉來,你可以看!」

「幹!你是要拐恁爸不識字是嚜!」

「沒啦!真正第一名,你可以問阿母。」

小阿宏的回答讓西空仔滿意的摸摸他的頭,小阿宏羞怯又溫馨的低頭偷笑,跨前爬上三輪車,扶著前方的橫桿學大人做生意。風適時地吹來,把微笑送到西空仔和阿宏的臉上,兩個人看著小身軀滿心歡喜。



拖著疲憊回到家,西空仔迫不及待地灌下一大杯水消暑。春蓮添了一碗飯端到面前,西空仔抓起筷子滿足地享用晚餐。

「阿宏這擺又考第一名喔?」

西空仔吃飯的速度可真快,簡直像直接往喉嚨裡倒,沒兩三下一碗飯已經被他扒了一大半。

「是呀,我有看到老師分的成績單!」春蓮面帶慰藉的說著。

「阿母,我肚子餓了啦!」

老二阿賓聞到飯香從房裡走出來喊餓,春蓮回頭輕罵一聲:

「你等哥哥回來再一起吃啦!」

「但是我餓了啊!」阿賓捧著肚子用乞求的眼神盯著桌上的飯菜看。

「你考幾分?老師按怎沒分單轉來?」西空仔呷了一口湯問。

「老師講伊沒閒,要過幾天才發!」阿賓楞了一下,搖搖頭。「我去做功課!」

阿賓逃難似的躲回房間,春蓮嘆口氣,她知道阿賓的成績單肯定又被他藏起來。

「等一下我帶阿宏去買一台自轉車,上擺講如果再考第一名就買一台自轉車給伊。」

想起阿宏每每站在路旁用羨慕的眼神看玩伴們騎著腳踏車西空仔就有些不捨,經濟雖然不是很寬裕,但是這些錢還是拿得出來,況且聽話又認真的孩子是應該給一點鼓勵,因此西空仔決定履行他的諾言。

「你作主就好了!」春蓮微微點頭,她也同意這件事。

一碗飯很快的被西空仔扒光,春蓮接過碗再幫西空仔添一碗。

「還有一件事!」西空仔夾一小塊虱目魚肚往嘴裡塞。「我打算明天開始不賣冰了!」

「為啥米?不是賣的好好的?」春蓮走回來坐下。

「天氣要開始轉寒了,生意會一天不如一天,而且我感覺賣冰沒有啥米相殺。」西空仔將一隻腳放到椅子上,將碗就在膝蓋邊,又開始努力倒飯。

「若無,你的意思是按怎?」春蓮微側首問。

「我已經和朝欽講好了,明天開始去伊那裡拿香腸出來賣。」

「賣香腸有卡好嗎?囝仔可能不太會買!」

這個顧忌也是對的,能夠誘發小孩慾望的是冰淇淋而非香腸,因為香腸價位高了點又為不保發育中的小孩,因此春蓮擔心若改賣香腸將會遺失原有的客戶群,不過西空仔卻有他的一套想法。

「冬天到了不換一下也是不行,反正我有我的打算妳免管那麼多!」

結婚後雖然西空仔大都會順著春蓮,但是偶而也會堅持自己的看法,如他所說,男人在外面奔走總是比較清楚社會的走向。

春蓮沒有意見,順著西空仔的意思。

吃完飯,西空仔裝了一壺水走回巷口,遠遠望去,阿宏趴在三輪車上撐著頭發呆。

看到阿爸拎著水壺走來阿宏知道阿爸已經吃飽了,小阿宏臉上的表情燦爛了起來,因為他該輪到自己去填飽肚子。

西空仔跨上三輪車,帶著神秘笑容說著。

「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所在!」

小阿宏雖然驚訝卻有些失望,因為他實在餓了,可是他又不敢違背阿爸的意思,只好勉強裝出笑容答應。

「要去那裡?」

「不是帶你去賣啦!驚啥米?」

西空仔習慣性的按了兩下喇叭,吧咘的聲音又傳盪到乾渴的慾望裡。

wenyih
2001-06-24, 10:5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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