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我跟你的青春一樣都走過焦躁與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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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2-02, 05:11 PM
我跟你的青春一樣都走過焦躁與浮動---蔡詩萍


我憶起了一段畫面。先描述給你聽。

通常那是早晨大約五點左右,夠早吧。起床後,梳洗前,我先在電鍋裡加點水,那種大同牌老式的電鍋,把隔夜晚餐預留的一份菜餚放在盤子裡跟白飯一塊蒸,然後再去梳洗。

我的弟妹也要早起,不過他們唸的學校比我近多了,早起的我要先替他們準備好早餐,盡一份大哥的責任。

整理過程不算長。因為我要搭的火車很固定,每天清晨六點鐘,除了誤點,多半時間很準時。扣掉步行時間約一刻多鐘,我必須在四十五分鐘裡,完成梳洗早餐收拾書包等一連串動作,出門若早些,心情便輕鬆,偶爾趕得急了些,腳步與情緒都看得出焦躁節奏。

一天如此,兩天如此,一星期如此,一個月如此,我的高中三年,在上學期間天天如此,你也就可以想見那是多麼辛苦的出門了。

夏天還好。出門時,日頭已亮,清新的空氣每每叫人神清氣爽,睡眠不足的困頓,很容易在一出門迎面而來的晨曦中整個醒過來。碰上冬天,陰雨連綿寒風刺骨的冬天,那便極其艱辛了。一邊走,一邊朝手掌呵氣,看著自己嘴裡吐出的白霧在風中消散,年輕的我,心底還頗為驕傲的相信,自己是在走一條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磨練之路呢。

這樣的畫面,若用一個長鏡頭把它慢動作播放出來,再給它一個定格作結束的話,是不是還滿悲壯的?

辛苦雖辛苦,我還是要真誠的告訴你,那通勤的三年,我每天都充滿期待,陽光令我愉悅,濕冷讓我哆嗦,學校的功課有時逼我喘不過氣,家庭拮据的經濟有時使我沮喪,但我依然很喜歡早起,喜歡趕那班每站都停的慢車,看它沿站放下一些人卻接納更多走進來的人。當時我不太能準確理解,這樣的通勤生活對我的意義,直到很多年後,我讀到五四文豪沈從文的自傳,他細細寫到他小學時常溜課,常常留連街頭,觀看每一家店舖的日常營運與眾生百態,他說學校教的是一本小書,他在外頭看的,是一本本大書,觀於人生的大書。

我懂了。我當時雖不翹課,但我不嫌疲憊,甚至每天雀躍的盼望通勤上學,那心情跟沈從文的留連街頭其實很像。

對當時的我來說,高中以前都生活在小小的鄉鎮裡,幾個眷村,一條丁字形商店林立的街道,週邊圍聚著田野,外省客家閩南三個族群構成一落大社群。小時後刁鑽叛逆的我,到了國三,突然萌生想到外地唸高中看世界的念頭,考上新竹中學,毫無疑問,是我生命轉變的第一步。我當時不能預見以後的變化,但我卻能掌握我考上高中後手上擁有的每一天。每天搭火車,在車上跟我的老同學新同學聊天打屁,尋找漂亮的女生,悄悄揣摩認識她們的機會,這離開小城早出晚歸的每一天,都給我一條試探夢想的路徑,表面上看似重複實則不然。在日復一日的軌道上,我懷著一顆抖顫的靈魂,不斷摸索生命的樂趣,哪怕是大人眼裡極其細微瑣碎的樂趣。

在你日以繼夜的生活裡,有過跟我一樣的類似心情嗎?不必急著告訴我,先想想。思索是一種心智活動,但思索本身,就有它無限的價值,我們思索,因而我們擴大了對現實生活極大化的認識。別說功課太忙,生活太無味,越是如此,越該在自己的生活日程表裡「發現意義」。

「意義」這種詞彙,好像經過歲月的盤轉,從我這個阿吉桑嘴裡說出來,就變得很傳統、很教條了。但你真不在乎生命裡有一點點什麼意義嗎?我很好奇。

我讀過一篇文章。一位出身印度,而後遷徙英國定居美國的作家,寫下一篇關於飲食習慣的文章,從撬開生平第一罐鮪魚罐頭,望著夕陽微光下閃著粉嫩色的鮪魚肉片開始,她移民生涯的路程就是在不停調整飲食習慣的過程中度過,到了自己成家立業,有了異族通婚的老公,有了已經慣於美式生活的子女後,她發現她會在有意無意間透過家庭料理的食物,隱隱傳遞給她的先生小孩一些屬於自己族群的記憶,那些咖哩那些香料那些能喚起她血液裡本能召喚的食譜。這就是意義。伴隨生活而來,你現在不去發掘,以後也將發現的意義。人,終究是屬於找尋意義的動物。

我們跨越不同年代的青春,唯一能串聯共通點的,莫過於一些屬於青春期的意義感了。

那些意義感,起自於焦躁、不安與浮動。成人們設定的範圍太窄,鎖定的價值觀太簡單,我們彷彿困居牢籠的幼獸,吃喝拉撒不成問題,一切的問題只出在我們不耐於成長的緩慢、拖拉。大人們視我們一如幼童,逕顧著豢養,逕顧著填塞,物質的與精神的養分,他們直以為餵飽了我們就真填飽了我們。他們多半是愛我們的,可惜,就如同「餵飽」一語本身的語病,我們自己認不認同,喜不喜歡那些「餵」的東西呢?很少大人願意聽這些。所以我們當然要焦躁、不安與浮動。我們必須尋找屬於自己的意義,甚至要更勇敢,去創造、詮釋屬於我們青春的意義。

我每天早晚通勤將近二個半小時。連同步行到校的時間一併算,超過三個半小時。冬天出門,天是黑的;冬天回到家,天色也是黑的。吃過晚飯,把自己該做的一份家事,多半是輪到洗碗,一到冬天,我們三兄弟就推來推去不肯洗碗,沾滿油膩的碗盤即使用熱水洗,雙手依然黏黏搭搭。真正能在飯桌兼書桌上安心唸書的時間,在漫慢冬夜裡真真短得很。別忘記了,我五點就要起床的。

我卻真心不以為這些苦叫苦。我喜歡出門上學的感覺,喜歡在車上眺望窗外每個閃逝的景物,車過平交道時叮叮噹噹作響的聲音,看不真切卻真實映在眼前的等候火車駛過的人與車。我喜歡看人,好看的人也罷,不怎麼好看的人也行,反正在我當時稚嫩的眼裡,每個人都像隱藏一段豐富經歷的主角,憑著我自以為是的年少想像力,我總能編織出一套套故事版本,隨我坐車當時聯想力的高低好壞而起起伏伏。

我算過,從我上車的那一站算起,往南,車過楊梅、富岡、湖口、新豐、竹北,抵達新竹,總計六個站。在台鐵西部幹線裡,這段路不算特殊。沿線走過的是以客家族群為主的城鎮,清晨我走一趟,黃昏以後倒過來再走一趟。一星期來回十二次,那年代沒有週休二日。一個月,走五十次左右,一整年兩學期,算算看,扣掉寒暑假不下四百五十次吧。而且寒暑假還有寒假輔導暑期輔導課,我總覺得一年裡我搭火車來回小城與新竹的次數絕對超過五百多回。可怕吧,那往返重複的時間,你若缺乏甘之如飴的胃口,通勤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折磨,一種對沒錢住校或租房子的一般家庭小孩最辛苦的折磨。

我完全甘之如飴。這三年成了我一輩子難以忘懷的日子。

我常這麼形容,每天超過三個半小時的通勤,根本就是我日後生命的一道隱喻,你總是要在人生的軌道上一站又一站的走下去。上了人生的車,就不能輕易喊下車,怎麼辦呢,每每這翻困頓浮上心頭,我就閉上眼睛,認真想我高中三年的通勤,多少焦躁多少不安多少浮動,我都瞪大了眼睛,好奇的把它們吞下去。

別怕你的青春,我走過的跟你一樣,焦躁與浮動,都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