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我們都被對方佔據了生命裡一處隱隱飄忽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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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rk
2002-01-22, 08:19 PM
【記憶的鏡頭明明滅滅】
蔡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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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幾個人,當年一塊在學運裡手挽著手,坐在校門口,等著被校警驅散的幾個老戰友,又坐在一起,不過不是坐在水泥地上,聽著擴大器裡傳出的嘶啞吼聲,我們的眼眶確實飽含濕氣,耳旁也有音聲流佈,但這一次,隔了十幾年,我們並肩坐在一道,眼淚是為一位「老戰友」的父親葬禮而流,繚繞的音樂則是基督徒告別式常聽的聖歌。

收到訃聞時,我打了電話給她。那感覺很奇怪,說不上來為什麼,就只是想跟一個你極其放心的窩心朋友,訴出擠壓於心底的某些情緒,講出來你就感到輕鬆,至於何以非說給她聽不可,真的說不上來,大概就因為你曾跟她共有過一段成天窩在一塊的感情經歷吧。說給其他人聽,當然可以,但就是少了一點什麼。

她在電話那端,聽我說完話,沉默了一會。

接著,她說知道了,她收到訃聞。我一口氣把話講完,腦袋便缺氧般一片空白,想問她,近來好嗎,又覺得太不吻合那時的氣氛,嘴巴自然緊緊抿住。過一會,電話那端突然傳來一陣啜泣,她哭了,音量雖壓得極低,卻真是哭了。

我起初有點緊張,像當年面對她哭泣時一樣不知所措。這次,終究不同,我漸漸懂得她為什麼要哭泣。我輕聲的安慰她,哭一會吧。我們就在電話兩邊,一人靜靜啜泣,一人靜靜聆聽,過了十幾分鐘,她才喘著濃濃鼻音,說她沒事,說她只是一下子變得脆弱,說她一想到當年我們幾人的交情,就忍不住想哭。但現在沒事了。她要我放心。

我放下電話筒。我們約好一定到教堂參加告別式。

我們的對話很簡單。簡單到掛下電話自己都好奇,打這通電話到底意義何在。我坐在電腦前,腦袋呆滯了大半個晚上。那之間並非沒做其它事,我上了兩個網站,回了幾封伊眉兒,翻了翻一本小說,打開冰箱做了份三明治晚餐兼宵夜,接了幾通電話。可是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心不在焉。

我對她的哭聲很敏感也很熟悉。過了這麼多年,我始終很訝異,這個女人的眼淚怎麼那麼難了解。我不愛流眼淚,但我並不至於瞧不起流淚的人,我甚至對能以流淚洗拭悲傷的人感到欣慰,不像我,對一些哀愁,一些難以排遣的憂傷,只能等時間來慢慢紓解,比起能流淚的人像定期洩洪的水庫,我則太像一座內陸湖泊吧,積鬱已久的湖水,陽光下湛藍湛藍,除非等待乾涸的一天,否則就那樣積鬱著,不知何時天荒地老。

但她的眼淚還是很不一樣。我們吵架時,她未必哭。我們開開心心抽出兩日空閒跑到她阿媽家採草莓那一晚,月光下遊走田間小徑時,她反倒輕輕啜泣起來,慌張的我,拚命想安慰她,她卻揮揮手,要我暫時別理她,任她在田埂上靜一靜。

我想起來了。那一夜哭過後,她跟我說起她阿公,一位走過日據時代,在日本念過書,光復後,安於在鄉梓小學耗盡他畢生精力的老人家,總讓她懷念起一些不被權力或利益扭曲的溫暖人性與親情。她說,爸爸告訴她,如果多一點可能,阿公不會那麼沉默的。她擒著淚光,在月光下,我第一次感覺眼淚的柔美,她說後來懂一點日文後,在阿公留下的書房裡,一一撫拭著蒙了點灰塵的日文書籍,依稀唸得出書名,亞細亞之生產模式,中國皇權政治析論,日本治理台灣的計策,以及一大套封皮陳舊的中央公論等等。阿媽看到她在書房裡留連,走進來,不久眼眶就濕紅起來,喃喃念著,要不是太愛讀這些書,妳阿公也不會一輩子不快樂了。

我想起來了。她接著說,她哭,不純為了阿公沉默的一生,多少也是為了自己長大後,因阿公的關係讀了一些日文,因而能懂得那個許多人噤聲的年代。她反過頭,看著我,在月光下,天啊,多麼美的一張素淨的臉,她說,她哭的原因裡,包含了一絲快樂,或許她能創造一個不必讓她阿公那樣沉默一輩子的不一樣的年代。

我懂得的,那年歲,我們雖然年輕,純真的夢想,使我們兩人之間有一根牽繫的細索,話不必多,點到即懂。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夜,我輕輕的在她額頭,唇上,親了很多遍。無邪的,沒有任何遐想的親吻。在月光下,在她阿公曾經走過的田埂上,在隔了不遠她阿媽靜靜守候的那間大厝旁。

通過電話的那晚,我心神不寧,跟這段回憶一定關係匪淺。她應該是在那封訃聞裡回憶到什麼觸動心弦的往昔吧。但我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戀人關係了,我不可能跟以前一樣,在月光下,靜靜聽她講述心底的話語,然後感動的擁吻她。因為不能,所以我也靜靜焦躁了一整夜吧。

聖歌流瀉於整間教堂,一片柔和。我們坐在前排,望著「老戰友」一家人招呼來來往往的親人朋友。來了幾位官場人士,「老戰友」跟他們一一握手,不時引領他們到她母親旁邊致意。天氣溼熱,教堂裡空氣悶悶。告別式結束後,我們靜默走出室外。我說送她,她不置可否,我們沿著大學旁這條人來人往的大街往停車場走。走過那家冰果店,我笑笑說,還好有一些事物改變很慢,像這家冰店,我們大一時就出入頻繁,現在還維持老樣子,人進人出,熱鬧非凡。看樣子,還能再持續一大段日子。她笑了笑,摘下墨鏡,眼神憔悴。她說想吃碗雞蛋布丁冰,加上濃濃的煉乳。

我們坐在那。我點的是八寶冰。我喜歡盤子裡豐豐富富,小時後窮怕了什麼都要跟弟妹分的後遺症,自己能獨自擁有一份就要讓它豐滿盈餘,看了歡喜。她看看我盤子,還是老毛病呀。對呀,是習慣就很難改了。我回她,同時大口吃下。冰,透得我一下子差不過氣,嗆了幾聲。

我們話並不多。聊了一些彼此工作的近況,談到幾位參加告別式的老同學各自的改變,提起幾位該來沒來的人。話搭不起時,就陷入一小段一小段的沉默。許多我們的學弟妹吧,反正看起來都很像大學生似的,穿梭我們四周,跟當年我們出來吃冰時近乎相同的場景。可是我們卻一句當年的話題都沒重溫,彷彿默契十足。

走出冰店,她說想搭計程車,我說好。送她上了車,她要我多take care,我點點頭。車走遠了,我才起步走向停車場。陽光很烈,我想的卻是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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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p0620
2002-01-24, 02:12 PM
好文章!看完後心裡感覺就像標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