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裝答錄機，是在工作的第二年，那年夏天，我應徵到新學校的教職，在另外一
>個城市裡，租了一間新的公寓。
>搬家很簡單，原來就沒有多少的傢俱，在整理之後顯得更少了，朋友開了一輛載貨
>用的小車來，把衣服和書打包，全都裝上車。
>
>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原來只是這樣一點點的存在，少少的幾本書、一些些的衣
>服、兩床棉被和手提電腦、鍋碗瓢盆，就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家。背起它們，我可以
>去任何地方。
>
>新房東人很好，提供了我必要的傢俱，一張床、一張書桌，兩人座的小沙發…還有
>一具電話。「妳是學生嗎？女孩子一個人住要小心些哪…」他說話的口氣就像我爸
>爸。
>
>A 替我把家當都搬上樓來，收拾妥當，皺皺眉頭。「妳東西真少，」他說。「太空
>曠了…」
>
>「我覺得簡單就是舒服。」我說。
>
>他坐在沙發上試試彈性，然後拿起桌上的電話細細端詳。「裝個答錄機吧，嗯…我
>那邊有個不用的ㄡ…妳要不要…我現在就去拿？」
>
>我還沒說什麼，他就趕著開車回去取東西了，而等A 興致勃勃的捧著機器回來，要
>說拒絕，也已經太晚。
>
>「這東西很簡單的…妳看，按這個就是播放，按這個妳可以錄音…那個鍵是清洗…
>這樣懂了嗎？」他替我裝好，熱切的說明著。
>
>我點點頭。
>
>他露出放心的笑容。「那就好，記得要常常聽留言，也要回電話哦。」
>
>說完他就走了，我站在窗台用力揮手，影子在巷弄裡的夕陽中看起拖得好遠好遠。
>
>
>A 是個極好的男人，可惜沒多久之前，相識五年多的女友離開了他，到另外一個男
>人身邊，她對外絮絮叨叨的數落著他的不是，然而自始至終，受到傷害的他一直都
>沒有說話。
>
>「不想說，」他笑著說。「分手了也不要傷感情吧。」
>
>我想這世上的好男人，總是得遭遇些不順，才能找到自己的真感情。
>
>好女人也是。
>
>夜裡我做了飯，吃飽了，坐在書桌前讀書，瞥見桌頭的答錄機，看起來蠻有趣的，
>也就按照他教我的方法，錄了自己的音：
>
>「你好，我是王麗玲；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
>短短的幾句話，我錄了好久，對機器講話的感覺總是怪怪的，害我幾乎說不出話
>來。
>
>透過機器對著未知的人留話，我不知道誰會聽到我說的話，也不知道會有誰打電話
>給我；離開那座城市的時候，我幾乎是把身邊的所有關係都一股腦的斬斷了，我想
>要自由，非常非常多的自由，希望自己能被自由的感覺脹死…但我到現在還不知道
>什麼東西叫做自由。
>
>那個晚上入睡的時候，心底有些寂寞的感覺，我想起許多曾經發生的事情，想到在
>同樣夜空下、那個城市裡的他，想像自己的雙臂化為翅膀，到遠方去找他……
>
>但我不知道見到他能說什麼。
>
>我們已經無話可說、無路可走，我倆之間，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氣氛，像是很高很
>高的牆，橫亙在我和他眼前。
>
>那種東西也許就是自由，非常非常多的自由，把我們兩個都隔絕了。
>
>抱著枕頭，我縮在棉被裡哭起來。
>
>※
>
>放學之後回家，我是城市裡的鴿子，日出而作、日落了就回巢，繞著這個城市做環
>狀的飛行，一圈又一圈，每一天。
>
>每天都有煩惱和快樂的事，每天也有喜悅和悲傷，然而一再重複播放著同樣的歌，
>我已經感覺不到什麼叫做深刻。
>
>夜裡我總是重複傾聽著自己的答錄機，機器裡總是沙沙的聲音，沒有人打電話給
>我，我也從不打電話給人。
>
>可我希望能接到他的電話。
>
>這樣的期盼總是次次落空。
>
>他也許已經忘記了我，在許多時候，我會這樣想，這個世界太大，有太多女孩子像
>我一樣，他何苦記著一個人，那人總是嫌棄他、挑剔他…是聰明人都不會給自己找
>麻煩。
>
>可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同他好好說話。
>
>我想我可能有些問題，心理學書上總是這樣說的，人要是活得不夠好，必定是成長
>的過程裡出了什麼問題，造成心理上的障礙……可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是受了怎樣的
>刺激，對於最在乎的人，總是最給他難看。
>
>每次都後悔，回到家裡來抱著枕頭哭，哭到天昏地暗以為人生就這樣完蛋了，下一
>次見面的時候老戲碼照舊上演，我照樣挑他毛病，他照樣擺張臭臉。
>
>磨著磨著，時光就磨掉了，我們的緣分也磨到了盡頭。
>
>我離開那個城市的時候，也決定離開他，不想再讓任何人煩惱受傷，我，他，和他
>的新女友…；愛情已經淡薄的幾乎不存在，在我心上卻厚厚地覆蓋了一層。
>
>非常非常的憂傷，非常非常的。
>
>我想我得花很長的時間去舔舐這個傷口，花很長很長的時間，重新去看清自己；這
>樣的我，這樣的人生，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就得去看清楚。
>
>有時候我希望自己不要長眼睛。
>
>回家的路上我買了菜，做菜是一天中唯一一件比較有意義的事情，餵飽我的胃，讓
>舌頭品嚐滋味。
>
>離開他之後我開始嘗試重口味，酸甜苦辣的添加調味，小小一碟菜往往得丟進幾根
>辣椒。
>
>開始覺得被麻痺，每個知覺都木化了，非得用刺激來確定我還是活著的，而不是行
>尸走肉；麻痺我的也許是這個世界，也許是日復一日的工作，也許，是我自己，我
>的心。
>
>回家脫下鞋子，打開答錄機，一面把剛買的蔬菜水果分類，放進冰箱，一面盤算著
>等等該燒怎樣的菜……
>
>「答，留言一則，下午三點二十六分。」
>
>答錄機裡傳來機器人聲。
>
>我詫異的回頭看著電話，彷彿那裡站了一個他！
>
>「喂…你好…」有個人透過機器，開始說話。「我是…一個陌生人……」
>
>我臉色驟變，這是陌生的聲音，女孩子的，我從沒聽過的聲音。
>
>「我本來想打電話給一個…朋友吧，他的電話號碼是現在妳用的這個，可是…我想
>他已經不住在這裡了……說起來很好笑啊，我已經打這通電話很多次了，每次聽到
>妳的答錄機聲音，就趕快把電話掛掉……我很想跟他再說說話啊，好希望他會突然
>接起電話，然後告訴我說，這只是一場玩笑…」
>
>我把手上的塑膠袋鬆下來，遠遠地聽著她的聲音。
>
>「我很想念他，所以打電話給妳…其實我知道不應該打電話給妳的，但是這個時候
>我也不知道能跟誰說說話……，今天的天空好藍好藍，我好想好想親口告訴
>他……」
>
>留言在這裡停止了，我屏息著，彷彿她隨時會繼續接下去說話。
>
>然而沒有。
>
>小小的房間裡彷彿被她的聲音塞滿了，我調整機器，重新再聽了一次留言，再一
>次、又再一次……。
>
>我站在狹小的窗台邊，抬頭仰望天空，在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中，天空是那樣破碎
>的被分割了，一片又一片，黃昏的光影這樣灰黃，天色很暗。
>
>今天的天空好藍好藍，我好想好想親口告訴他……
>
>好想好想親口告訴他……
>
>她的聲音裡有那樣的哀傷，像是黃昏的顏色。
>
>
>之後幾天一直等待電話，我在家的夜晚幾乎都睡不著，書也看不下去，眼光隨時飄
>向話機，彷彿它隨時都會響起來。
>偶爾朋友打電話來問安，我也都草草應付了。
>
>很想再聽聽那個女孩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聽她的聲音像是讓我想起了什麼，又
>說不出來到底是什麼。
>
>A 說我太寂寞，假日的午後，他硬是來把我從屋裡挖了出去。
>
>「去走走吧，妳啊，不能老待在家裡發霉…」
>
>我們去吃飯、看了電影，坐在靠街口的咖啡店裡看窗外，很無聊的說閒話、說八
>卦，說有的沒有的東西。
>
>「妳該辦個手機，最起碼也該弄個摳機，不然誰找得到妳呢？這可是個高科技時代
>啊……」他嘮叨我，像爸爸一樣的煩人。
>
>高科技時代？這個時代的特徵大概是找誰都容易。
>
>可我想躲起來，我想退化，我想就這樣躺在一個角落裡看著天黑天亮，我想慢慢
>地、悠哉悠哉的過一天。
>
>我想什麼都做不到。
>
>高科技時代的特徵二，每個人都在做不想做的事情，過日子、混飯吃。
>
>「我給妳裝的答錄機怎樣？好用吧。」他想到什麼似的問。
>
>我點點頭，很真心的。「很好用。」否則我不能聽見她的聲音。
>
>這樣一想又讓我發呆，不知道那個女孩今天是不是在我的電話裡留言，不知道她現
>在是不是在哪個地方看天空，今天的天空…雲很多。
>
>我覺得好寂寞。
>
>坐在這裡，車水馬龍的街口，咖啡店裡每個人都在說話，每個人都在微笑，而我卻
>覺得好冷清，因為無論我怎樣努力，始終走不進他們的世界；我只是我一個人的，
>就我一個人的，站在我的世界裡，觀望著他們。
>
>「我好想結婚，」我說。「自己一個人實在是太寂寞無聊了…」
>
>A 對我揚了揚眉。「好啊，妳打算嫁誰呢？」
>
>「能考慮你嗎？」我笑著說。
>
>他露出不勝驚懼的眼神。「那我也得考慮考慮呀！」
>
>我知道我們在說笑話，然而現在若有人走過來詢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就算是陌生
>人，我也會答應。
>
>我不相信一瞬間的勇氣，然而我想要有個地方叫做歸宿和依靠。
>
>我知道，當我走出這間店，鬆一鬆氣，這個想法就會改變了，而且，現實生活裡也
>不可能有人走過來，真的向我送上結婚戒指。
>
>就算有，我還要考慮他的身家背景和未來前途。
>
>他也要考慮我的。
>
>愛情小說裡美麗的邂逅，在現實中似乎都不存在，生活裡，我只是獨身的女性，工
>作中，要的不是外在的美麗，是我的能力。
>
>A 送我回家的路上，在紅綠燈前停下來，街邊是一家婚紗店，白紗那樣純粹的耀
>眼，讓我癡癡的看了好久。
>
>「真的想嫁人啊？」A 驚訝的問，他再次揚起眉。「妳們女人哪……」
>
>我叫他去死，很乾淨俐落的。
>
>回家後開答錄機，出乎意料的聽見留言。
>
>「答，留言一則，下午一點十九分。」
>
>我從浴室裡跑出來，一臉掛滿水珠。
>
>「又是我打電話來…想說說話，今天每個人都顯得很快樂的樣子，在這樣的夏季週
>末，看著街上的人走來走去，坐在咖啡廳裡聽著周圍的人在笑在說話，而我一臉疲
>倦，像候鳥一樣不停飛翔著……；這時候我就會想起他的聲音，他在的時候，我很
>快樂很快樂…每天都是快樂的，他走了以後，我的日子就不那樣快樂了，常常記不
>得昨天做了什麼，其實也沒做些什麼……一直計算著時間，想著他離開我多久了，
>我又多過了幾日…想要遺忘卻總是忘不掉…想要說的話太多了，我也已經記不
>牢……」
>
>我閉著眼睛，再次重複聽留言。
>
>這個女孩大半天的時間，八成是消磨在咖啡店裡了，和我一樣，我們都在咖啡店裡
>聽著整個城市發出的聲音，然後努力的笑。
>
>我長久的嘆息。
>
>她應該最能明白寂寞的滋味吧，和我一樣。
>
>隔著這個機器，我聽見寂寞的聲音，它一直重複著，像是敲進我的心底。
>
>候鳥一樣飛翔的寂寞啊。
>
>※
>
>之後我斷斷續續會接到她的留言，常常一整個夜裡都是傾聽著她的聲音，一整個夜
>裡都無法闔眼。
>
>我們失去的可能不只是愛情而已，愛這樣的東西太飄邈，形容不出的非實體，我失
>去的可能是依靠，我想我只想找個人依靠。這樣的感覺在二十歲前從來沒有，那個
>時候的我總是忙得不得了，每天都覺得睡不飽，醒來的時候跑跑跳跳，一天就這樣
>過去了，從來不覺得孤獨，身旁總是有朋友，吃飯上課喝咖啡，假日的時候唱唱
>歌、出去玩玩。無事時抱著電話猛說，一整夜，好像電話費不用付錢。
>
>等到長大了，大家都散開了，這才恍然發覺自己原來只是一個人而已，自始至終，
>我只是一個人。
>
>越長大就越獨立，越是獨立就越寂寞。
>
>然而我不能阻止自己長大，也同樣不能，拒絕寂寞。
>
>大家都散開了，各奔東西，他們開始忙自己的人生，為了錢、為了未來在打拚。
>
>我數著身邊寥寥無幾的朋友，那些人來來去去，把好不容易空下的時間給我，短短
>的，聽我說幾句話也跟我說幾句話，然後揮揮翅膀又離開。
>
>我開始害怕被拋開、被丟棄的感覺。
>
>失去他的時候，以為天地變色，整個人生都沒了光；我曾經為這個人活著，人一定
>得找個目標活著，否則度日如年…
>
>曾經，我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就會微笑，再大的脾氣也瞬間消如雲煙……
>
>曾經，他努力的討好我，我也試著變成他想要的那個女孩……
>
>曾經，我們為了一些無聊的瑣事高興，看無聊電影，說可笑的話，然後整個晚上為
>了一點點的的小事吵架，吵完之後又後悔的哭…
>
>曾經，我們以對方為重心，碰巧吃到美味的點心，會想著要留給他，，走在街上亂
>逛，看見適合的衣服也會特意買下來……
>
>曾經曾經，很多個曾經。
>
>而那些也都已經是曾經。
>
>
>「…經過曾經一起吃午飯的餐廳，老闆還記得我的臉，對我說了好些話，很殷勤的
>招待…可我想他已經忘記了我，一句話也不留的就離開了……我常常想如果現在在
>路上碰著了，他會不會對我笑一笑……」
>成年人的愛情就像是吹泡泡，吹著吹著就消失了，五彩繽紛的泡泡在空氣中一直往
>上飄、往上飄…，一丁點也不留，好像從來沒發生過。
>
>「我這樣打電話給妳，說這麼多沒意思的事情，妳會不會生氣呢？我總想著電話那
>頭是他在聽，想用很多很多的回憶來打動他，讓他回心轉意，可掛上電話的時候我
>知道這只是自己在想罷了，他是不在了，而電話那頭只有妳…妳是誰呢？是誰在那
>邊聽我說話呢？妳是不是會笑我這樣愚蠢？妳是不是會想，啊，這是一個怎樣的故
>事呢？」
>
>我不停的聽著她的故事，對我而言陌生的城市，在她的言語裡有那樣的滋味，街頭
>巷尾的路邊攤、小小的咖啡店、路樹隨著風吹呀吹，說的都是她和他的故事。
>
>我把她的留言重新錄了起來，用另外的空白帶子，一捲一捲的。
>
>A 知道了這特別的故事，他興致匆匆的跑來聽了所有的留言，聽了一整個下午，他
>一直不停的倒帶，神情非常嚴肅，彷彿聆聽到上帝的聲音。
>
>然後他喝光了我滿壺的咖啡，一杯又一杯，像在灌白開水。
>
>臨走前，他在門口對我皺皺眉。
>
>「我也開始想結婚了…」他說。「這人生哪……」語氣頹喪的厲害。
>
>我對他笑。「好啊，你想娶誰呢？」
>
>「…能不能考慮妳？」他說，正經八百的。「…我是真的這樣想…」
>
>我知道，如果我們都是衝動的人，他真的很可能會問我，而我也會同意。
>
>太可怕了呀，這個世界。
>
>「風箏飛的好高好高，像是永遠都降不下來…我想我想念他的心情也是這樣，風吹
>一吹就不見了，只有我還知道那樣的心在雲朵裡飛來飛去……」
>
>我詢問房東，原來的房客是誰？他想了想，很老實的說。「一個男孩子…」
>
>「是怎樣的人呢？」我忍不住好奇，是怎樣的男孩讓這個女孩留戀不去，念念不
>忘？
>
>「普通的…很乖，」他說。「挺乾淨，很少說話…」
>
>「他有女朋友嗎？」我問。
>
>房東搖了搖頭。「這我可不知道。」他問。「怎麼，妳問這幹嘛？」
>
>我也是搖了搖頭。「沒什麼，接到幾通電話，有點好奇…」
>
>「電話啊，妳裝個答錄機吧。」他說。
>
>我笑了笑，帶過閒聊。
>
>我想跟這女孩說說話。
>
>她必然年輕，年輕的感情總是特別單純，因為單純才執著。
>
>執著的人總是受折磨。
>
>這人生教我學習狡詐，我像是狡猾的狐狸，在感情的世界裡迅速游移，誰也抓不到
>我，我也看不清楚誰，付出的感情很快就可以收回，收不回就切斷它，一點也不遲
>疑。
>
>我已經學會要怎樣保護自己，在最快的時間內解決一切問題，不讓自己受太多傷，
>過去的就過去，用時間掩埋一切。
>
>而答錄機裡的她還學不會。
>
>她還在掙扎、在哭、在懷念眷戀，守候著一個不是原主的電話，在每個午後輕輕說
>著思念。
>
>「…體育課之後，我背著書包在學校裡走來走去…想念著他跟我走過的每一個階梯
>和走廊，我的同學說看見他和其他的女孩在逛街，照面的時候一點都不尷尬，還笑
>嘻嘻的…我總說那是誤會，我總想著他其實還在乎我，雖然這些都是欺騙…我在騙
>我自己，我在跟自己說謊……」
>
>週末的午後我在斗室裡聽著她打來的電話，一個字一個字的留言，我好想伸手接起
>電話，卻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那樣做。
>
>「她有一天一定會瞭解，這只是長久生命裡的一個轉折。」我說。「有一天一定會
>瞭解……」
>
>說這話的時候，我想，我也正在說服自己。
>
>我是沒有勇氣去接電話。
>
>她這樣年輕脆弱，卻也這樣的堅持，而我已經長大了，是個成年人，卻畏縮害怕，
>不敢面對…我從不曾坦白，我甚至不敢告訴自己，我一直在說謊。
>
>把記憶用時間覆蓋，把過去用悲傷染黃，然後說那是回憶，然後強迫自己忘記。
>
>而我總是在記起。
>
>A 總是打電話來，追問著留言的下落。「她停止了嗎？」
>
>「沒有。」我說。
>
>「她總會停止的吧？」
>
>我嘆氣。「我不知道。」
>
>我希望她不要停止，繼續的懷念，聽她的聲音讓我感覺到心在跳、讓我知道希望仍
>然存在。
>
>A 說，「王麗玲，妳這傢伙真他媽的沒良心。」
>
>我並不反對他說得對，我的良心已經被消耗掉了，它曾經是我的一部份，而現在也
>只有這留言讓我依稀記得許多青春的美麗。
>
>夏季過去，秋天來臨，而秋天就快要過去了，女孩的留言在機器裡繼續跑著，每一
>天每一天，每個午後，每個黑夜。
>
>入冬的第一個寒流入境的那天，我穿大外套皮手套去上課。
>
>我的學生笑我像是北極來觀光的熊，我也笑。
>
>那一整天空氣冷得彷彿要凝冰，呼吸說話都讓我的鼻子喉嚨刺痛，而風吹來的感覺
>記像是被利刃刮下臉皮。
>
>回到家，打開答錄機的時候，沒有留言。
>
>持續了好幾個月的留言就在那一天開始停止了，就像是它剛來時般的突然，一瞬間
>就消失。
>
>女孩的聲音再沒出現在我的機器裡，一天兩天三四天…然後是幾個月。
>
>我知道她再不會打來了。
>
>她也許碰到了另外一個他，也許，那個他就是當初的他。
>
>也許，她終於學會了虛偽和狡詐，她也許就這樣清醒了，也許真正的遺忘。
>
>她不再打電話來。
>
>我把答錄機拆下，還給A 。「已經用不到了。」
>
>「那些錄音帶呢？」他問。
>
>「都丟了，」我說。「就這樣結束了吧。」
>
>他沒說什麼，點點頭，有些無可奈何。「然後呢？」
>
>「什麼然後？」
>
>「然後妳打算怎樣？」他說。「在那些留言之後……」
>
>在那些留言之後？
>
>我打算繼續過日子。
>
>城市裡還是依舊繁華喧鬧，學校裡的孩子也仍然活蹦亂跳，我在我的世界裡，繼續
>過著同樣的生活……
>
>「嗯，開始想結婚了…」我說。
>
>「好啊，妳想嫁誰呢？」A 揚起眉，笑笑的問。
>
>我想嫁誰呢，嗯，這也許應該要花些時間來好好考慮考慮吧，然而在這樣的冬季午
>後，這樣溫暖的陽光、這樣藍的天，煩惱的事情是不應該存在的。
>
>我伸伸懶腰，在陽光下，仰頭看著天空，天那樣藍，像是寶石一樣青綻的顏色，看
>這樣的顏色讓人目眩神迷，讓人覺得美好的事情也許會重複發生。
>
>我看著A ，慢慢的微笑了。
>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