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英九「父子結緣五十五年,只盼來生再續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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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1-08, 08:50 AM
馬英九悼亡父全文

結緣五五年,來生再續緣———悼亡父鶴凌先生


民國九十四年十一月一日晚上,台北國泰醫院七樓加護病房中,兩天前因心肌梗塞入院急救的父親仍在作最後的奮鬥。七點十五分,儀器上的心跳指數陡降為零,他終於在媽媽、大姊、三姊、內子美青與我的陪伴下,結束了八十五年精采的一生。


我站在床邊,緊握他餘溫猶存的右手,噙淚默念「父子結緣五十五年,只盼來生再續緣」。我的祖父、父親都在幼年喪父,祖父立安公是九歲,父親則是七歲。我能在父親的呵護下結緣五十五年,實在是情緣深厚,十分幸運。


幼年時期 嚴父良師


父親自幼失怙,深怕我們缺少父愛,因此把嚴父良師的角色扮演得淋漓盡致。他本人多才多藝,文武雙全。年輕時作詩填詞、撰聯作對、弈棋票戲,樣樣精通,而長、短跑,籃、排球及游泳,亦達當時省級選手水準,而在高中與大學更擔任學生自治會會長,展現優異的領導能力,可說是從小就是才子型的領袖人物。


成家後成為八口之家的家長,家中大小工程修繕,也能一手打理。小時候我們住在台北萬華廣州街一幢拼湊的公家宿舍中,我們住二樓最後一家。十一戶六十多人共用一個水龍頭、一間公廁,因此家家要自備水缸與馬桶,二樓還要裝壓水機。初期家中桌子、櫃子都是父親用肥皂箱改裝的,輸水管也是他設計的。颱風天屋頂漏雨,要用餅乾盒去接水;停水時,我們小孩則用奶粉罐去對面的龍山國校提水。


在這樣窳陋的環境中,他對子女的期待卻絲毫不打折扣,我們對他當然是又敬又畏。當同齡的孩子還在玩泥巴的時候,我們就被要求背唐詩、讀古文、練書法、做家事、早起早睡。有時由父親督導,有時由母親面授。另外他們並從微薄的薪水中,擠出購買偉人傳記與世界名著的費用,讓我們在艱困中仍能享受閱讀的樂趣。父親的口頭襌:「培養讀書的興趣,養成讀書的習慣」,讓我們子女終身受用不盡。


記得有一次在台北市議會答詢時,我提到「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古訓,有議員突然質詢:此句語出何典?我立即回答「左傳酖鄭伯克段於鄢,是鄭莊公預言他同父異母弟弟共叔段未來下場的話」,當時舉座皆驚。其實倒不是我國學底子好,而是這剛好是我七歲時熟讀過的一篇古文,其中穎考叔利用隧道安排鄭莊公母子相會,以化解莊公毒—「不及黃泉無相見也」—的傳奇,還成為我當年規劃開放大陸探親方案的名稱—「穎考專案」。此外,我們兄弟姊妹五人練習書法都在五年以上,日後不論求學或就業,從未在這方面吃過虧,都是拜父母家教嚴格所致。


除了經典教育之外,還有人格教育。我掛在辦公室的一副對聯「黃金非寶書為寶,萬事皆空善不空」,就是樂善好施的家祖父立安公,九十年前在湖南湘潭勸世教子的名言,木刻加漆掛在他的善產管理所。民國七十五年,我出版第一本中文學術著作時,把它擺在扉頁上,提升到「馬氏家訓」的地位,讓父親老懷彌慰。


這是因為父親對我們的家教,就是以「讀書行善」為核心,但範圍更擴大到「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的儒家思想與愛國愛民的國家民族思想。講述者除了父親外,老奶奶也常常在茶餘飯後,把祖父當年修橋、鋪路、興學、辦團練的義舉、父親親手燒燬租金帳冊、一筆勾消佃農債務的事蹟講給我聽,並加上她個人當年遭共產黨以「地主善霸」名義公審四次時,被感恩圖報的佃農之子相助獲救的往事。這些傳統社會中教忠教孝、善有善報的價值觀,極早就在我們幼小的心靈中生根,成為日後做人處世的準則。


父親讓我們感覺受用不盡的教誨實在不勝枚舉。例如我小時候愛講笑話、說相聲,父親就提醒我「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的道理,但也同意在輕鬆的場合可以輕鬆一下。又如他也喜歡教導我們曾國藩「尚誠尚拙」的人生哲學,也就是「惟天下之至誠,能勝天下之至偽;惟天下之至拙,能勝天下之至巧」。這與西方諺語:「誠實是最好的政策」與台灣諺語「天公疼戇人」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於錢財,他常說: 「君子以財發身,不以身發財」,把錢財看作身外物。又自認無偏財運,因此從不買獎券或彩券。又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要求我們重視誠信。這些觀念,都深深的影響了我們的一生。


而我在有關民族大義的問題上,如澄清抗戰史實、保衛釣魚台、救援慰安婦、譴責參拜靖國神社等,也是父母重視民族精神教育的結果。父母的高中、大學都在八年抗戰中度過,對那一場保衛民族的聖戰,有著刻骨銘心的感受,勝利後又遭逢大陸淪陷、遷徙流離,對國家民族更有一份特別的感情,這些都遺傳到我們子女的身上。


談起體育,父親更是在行。高中及大學時均曾在一天之內,連獲全校四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百米及一萬米四個第一,並曾獲選代表湖南參加全國運動會,惜因日軍侵華而取消辦理。比起父親,我可差遠了。我跑萬米最好的成績也比當年的父親慢六分鐘以上,游泳更連比都無法比。


跑步也是家傳的運動。唸高中時暑假有一天早晨貪睡,父親硬是把我叫起來,帶我出去跑三千米,並告訴我跑步是健身最方便、最省錢與最有效的運動;他本人幼年體弱,就靠中學六年勤練跑步而轉弱為強,並成為其他運動的基礎。我日後養成跑步習慣,並全力推廣長跑運動,父親功不可沒。他認為運動成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養成「不偷懶」的決心與毅力,這一點我倒是繼承下來了。


青壯時期 亦師亦友


上了高中之後,知識增加了,見識也自不同,父子之情慢慢轉化成「亦師亦友」的關係,和父親就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我在高一時,就想念文組,父親卻持異見。他當年讀的長沙嶽雲中學以理工科聞名全省,他高中三年數理皆極佳,但投考大學同時考上唐山工學院與中央政治學校(政大前身),卻放棄前者而就讀後者。他自己棄理學文,卻勸我暫不轉文組的邏輯是:學習數理有助思考,不妨高二多念一年理組後再轉文組。這個邏輯我接受了。


高二念完,我成績中上,他即支持我轉組。大專聯考填志願時,他又有意見了。他希望我學政治,我則希望學法律,最後他接受了我的意見。三十多年來,他常常認為我法治觀念太強,司法性格太重,守經有餘,權變不足。我則認為近代中國積弱不振,跟法治不彰關係重大,故「非過正不足以矯枉」。三十多年來,我們父子誰也沒說服誰。他現在走了,我也沒人可以辯論了。寫到這裡,又不禁紅了眼眶。


父親志大才高,但年逾三旬,即有八口之家待養,為了子女教育,毅然放棄出國進修,對往後發展不無影響,令他始終視為憾事,因此一直希望在子女身上補償。而他器識恢宏、思慮周密,但個性剛烈,作風強勢,辦事固然效率甚高,表現耀眼,但亦易遭阻力,乃至誣陷。


他在黨務工作中數次受挫,使他幾乎心灰意冷。我親歷的一次是在民國六十一年,他在國民黨知青黨部擔任書記長時,因安排資深中央民代到台大校園辯論國會改造問題,轟動一時,一般公認是國民黨面對現實的改革表現,父親也被視為開明派,可是卻被人曲解為「把老代表送到台大給學生公審」,一狀告到中央,他不久就被調職,只做了三個多月,當時台大師生稱之為「百日維新」。


而一個多月賦閒在家,自不免英雄氣短。當時在台大唸四年級的我則安慰他:他的作法是對的,讓我在學校堜黿o起頭來做人。他聽了十分感動,而且感動數十年之久,甚至寫進他在三年前完成的的回憶錄《開創美好的明天》。三十多年來,他就是因為個性而錯失許多更上一層樓的機會。


外界常報導,說父親曾任先總統 蔣公的侍從秘書(甚至出身情治單位),一直視他為「高官」、「權貴」。實際上,他從未擔任該職,亦從未在情治單位服務過。他加入中國國民黨六十三年,在黨部服務近四十年,但從未被選為中央委員,一生引以為憾。擔任公職最高做到行政院青輔會處長(十二職等),七十歲屆齡退休時擔任國民黨中央考紀會副主委,實在都算不上「高官」、「權貴」。


中年時期 榮譽顧問


父親一生,一方面承繼中國知識份子的大傳統,一方面忠黨愛國,至死不渝,是老派知識份子的典型。他一向自認頭腦清楚、閱歷豐富,當年考大學棄理從文、抗戰時投筆從戎、戡亂時離陸來台等等重大決定,事後都證明正確,對自己的判斷力深具信心,因此對我們子女求學就業,男婚女配,都不吝表示意見,對我的生涯發展,尤其關切。也因為如此,外界普遍認為,我人生的幾項重要決定,都是出自父親安排或建議,其實倒並非完全如此。


譬如說,我考取中山獎學金出國留學,是我自己的決定,但獲得父親的贊同。我學成返國的工作安排,本已申請到大學專任教職,因家父強力建議而作了修正。我卅四歲出任國民黨副秘書長,使他有些意外,但入閣擔任行政院研考會主委、陸委會副主委、法務部部長,他都支持,但當我從法務部長被調去擔任政務委員時,他確有微詞。


十個月後,相繼發生彭婉如、劉邦友、白曉燕命案,社會治安急劇惡化,數萬民眾上街抗議,我身為督導治安的政務委員,深感羞愧,立刻發表辭官聲明,離開現職。父親事前並無所悉,但知道後也支持我的決定,只感覺我措辭太強,對我的長官不夠尊重。


一年後,他力主我參選台北市長,當時我說不參選已有多次,最後之所以改變決定,他的鼓勵是重要原因之一。當時外界認為國民黨內無人敢挑戰陳水扁市長,令人很不服氣,而我深知,我如不出戰,任何其他黨內同志敗選,我都難逃指責,既然如此,何不勇敢的出戰?尤其看到臨時被徵召的老友(一位傑出的部長)家人悲情的反應,更堅定了我出馬的決心。在這一方面,父親始終鼓勵支持,當然有其關鍵作用。


來生再續父子緣


五十五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在這段黃金歲月中,父親扮演嚴父、良師、益友的角色,對我教育、培訓、督導、告誡、規勸、建議,期許我成為一個以天下國家為己任的國士,繼承中國知識分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大傳統。他盡到了世間一個父親能盡的一切力量。我一直勉力以赴,不敢怠慢。


父親一生,官雖不高,權雖不大,但他一身傲骨、兩袖清風、滿腔熱血、全身活力。他勸世助人,尤其對年輕人,可說是毫無保留。他留給我們子女的不是有形的家產,而是修身、齊家、治國的理念與價值,這些才是我們子女最值得保存的資產。


父親走了,永遠走了,不會再回來了。淚眼中遙望西天,爸爸您好走,只盼來生再續父子緣!